西山。
天光杳杳落,鐘磬一聲聲。
佛堂内,日影斜斜打下,地上鋪的蓮紋方磚被它砍得半明半暗。
方承鶴的小厮三月在他耳邊低聲回禀了兩句。
方承鶴聞言,神情遽變,“你說什麼?”
太後阖着眼睛,跪在佛前,緩緩轉動腕上的小葉紫檀念珠。
她悠悠開口道,“承鶴,你陪哀家在這西山住了多日,怎麼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方承鶴一揮手,打發了小厮出去,回身恭敬道,“太後娘娘,肅安王在回京途中遇到了刺客,眼下不知生死。太子殿下的人帶走了京縣的縣丞馮同慶,已經下了大獄了。”
“一介縣丞罷了,哀家倒不信他有這麼大的本事。”
“是啊,這馮同慶是宰相席容炎的人,太子殿下此舉,怕是意在宰相。”
“那就更好了,盡管讓他們鬥去,你有什麼可緊張的。”
“隻是——這肅安王是在西山附近出的事兒——”
“哦?”太後撥着念珠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承鶴,肅安王遇刺,該不會是你安排的吧?”
“不瞞姑母,我原本是有這份心思的,可還沒等侄子下手,肅安王就先出事兒了。侄子也不知道,這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偏又是在西山一帶,侄子是怕有人借此嫁禍姑母。”
太後聞言,絮絮一歎,“猶如蓮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承鶴,你雖身在佛堂,心卻還在紅塵之中。”[1]
方承鶴垂着頭,“侄子知道,姑母給侄子取名承鶴,就是希望侄子能不問世事,做個閑雲野鶴,可是侄子不甘心呐。姑母是皇上的親生母親,皇上他剛登基的時候,咱們方家可是出過力的,皇上憑什麼把姑母逼進西山,憑什麼把方家擠出内閣,侄子實在為姑母鳴不平!”
“阿彌陀佛,哀家老了,不想再管這些事了,承鶴,你是方家的血脈,哀家自然疼你。可是皇上,太子,肅安王他們也是哀家的血脈。皇上不仁,哀家卻不能不義,你去吧——”
“太後娘娘!姑母!”
太後雙手合十,口中念佛,任憑方承鶴如何磕頭,也不再理會。
安然推開了門,“方公子,我送你出去。”
方承鶴一臉落寞,撐膝站了起來,“有勞姑姑了。”
太後聽見二人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才睜開眼睛,她凝視着龛中供着的佛像,喃喃自語,“阿彌陀佛,哀家造的孽,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呀。”
刑部。
牢門“吱呀”一聲,開了。
馮同慶腦袋昏沉,他費力睜開眼睛,瞧見一雙烏皮六合靴在視野中一點點變大。
他扯着嗓子喊道,“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呀!”
魏晗烨緩步走到他的跟前,“馮同慶——馮大人——”
馮同慶見是魏晗烨,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力掙紮起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饒命!”
魏晗烨居高睨視着他,“馮大人可想清楚了嗎?”
馮同慶水米未進,又被倒着吊了一天一夜,這會子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舔着幹裂的嘴皮,求饒道,“太子殿下饒了下官吧,下官沒有撒謊,下官是真的不知道肅安王的事情。”
“西山附近的幾處郊區都歸馮大人管轄,眼下,肅安王在你的地界兒出了事兒,孤不問你,問誰呀?”
“殿下,下官不過一介縣丞,怎敢謀害皇子,這是要株連九族的死罪呀,懇請殿下明鑒。”
“你不敢,不代表席容炎不敢,馮同慶,孤知道,你一向與宰相府往來密切,此事若是宰相的授意,你老實交代了,孤或許還可以饒你不死。”
馮同慶轉了轉眼珠,“此事下官的确不知情,下官也不敢随意攀誣宰相大人。”
魏晗烨笑道,“行吧,張尚書。”
張悍上前一步,“殿下,臣在。”
“孤就把他交給你了,務必讓他吐出實話來!”
“是,太子殿下慢走。”
張悍看向馮同慶的目光陰鸷森然,仿佛在看一塊落在砧闆上的魚肉,馮同慶打了個哆嗦,“張悍,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我可是宰相的人,你要動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哼,是嗎?”
張悍走近幾步,俯下身道,“馮大人,宰相大人在你入獄之後,就派人遞了話來,你可知道,他都吩咐了些什麼嗎?”
“什麼?”
“宰相大人體恤你勞苦功高,命我早些動手,免得你在獄中受苦。”
馮同慶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着,他張大了嘴巴,“不可能,宰相大人不會這麼對我的,不會的,張悍,你在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
張悍從袖中取出一塊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宰相府的令牌,馮大人不會不認得吧。”
“不,這不可能——”溫熱的液體順着馮同慶的臉頰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張悍哂笑,“喲,馮大人的衣裳怎麼濕了呀。”
獄卒上去查看,憋不住笑道,“大人,他好像吓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