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樂宮。
賢貴妃歪在榻上,手上拿針繡着活計。
采碧搭了個邊兒,笑道,“娘娘的手藝真好,其實娘娘何須自己動手,宮中又不是沒有縫人繡娘,做這個最費眼睛了。”
賢貴妃放下針線,往上仰了仰脖子,“眼睛倒好,隻是低了半日的頭,脖子酸得很。”
“那奴婢給您揉揉。”
“嗯。”
“對了,娘娘,我聽長樂宮的小太監說,皇上要給席容皇貴妃做法事超度呢。”
“又做法事?本宮記得席容皇貴妃薨逝之後,皇上至少已經給她做過三場法事了。”賢貴妃撚起嬰戲圖果盤中的一粒葡萄,緩緩送入口中,“想當初,席容皇貴妃還在世的時候,皇上硬是一次儀鸾宮都不肯踏入,人一沒,又是欽賜谥号,又是大辦喪儀,又是沒完沒了的做法事,這規制都快趕上皇後了,不知道這次做法事又是為着什麼?”
“什麼為着什麼呀?”
賢貴妃擡眼一看,“呦,妹妹來了,怎麼不讓人通報一聲,我還當是誰,唬了我一大跳。”
淑妃笑道,“是我不讓他們通報的,姐姐和采碧說什麼體己話呢。”
“不過是說起皇上要給席容皇貴妃做法事的事兒,閑聊罷了,妹妹快坐,采碧,奉茶。”
“姐姐也聽說這件事了?”
“是啊,說起來,這席容皇貴妃再怎麼尊貴,也終究隻是個皇貴妃,前頭還有皇後娘娘壓着呢,恕我說句大不敬的話,如今就這樣,若是來日皇後娘娘仙去,又該如何呢?”
“姐姐有所不知,我聽說這次做法事是有緣由的。”
“哦?”
淑妃拿眼睛看了一圈,賢貴妃會意,“采碧,你領他們下去罷。”
“我聽說啊,這儀鸾宮最近不大太平。”
“不太平?難道是?”
淑妃點頭,“姐姐猜得沒錯,這段時間,總有宮人在儀鸾宮附近聽到女人的哭聲,對了,還有一件更離奇的事兒。”淑妃往前湊了湊,“前幾日席容家的二少爺死在了大牢裡,聽說是染了風寒死的,大夏天的,管事的怕屍體擱久了,再讓牢裡的人染上疫病,當夜就命兩個獄卒拖出去焚化了,可姐姐你猜怎麼着,這兩個人還沒等走到亂葬崗就撞見鬼了。”
賢貴妃連忙捂住心口,“阿彌陀佛,宮中一向禁談鬼神,這話可不敢亂說啊。”
“哪裡是我亂說,姐姐要是不信,隻管自己去打聽。其中一個人當場就被吓暈了過去,醒來還是瘋瘋癫癫的,說有鬼打他捉他,另一個還算清醒,可也被吓得不輕,前言不搭後語,連個囫囵話都說不出來,最古怪的是,這兩人還沒等焚化屍體,屍體就不翼而飛了,我的天,你說吓人不吓人。”
賢貴妃扯下一粒葡萄,送到嘴裡壓驚,“真是吓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兒!”
“這兩件事趕到一塊兒,就連皇後娘娘也說,席容皇貴妃走的匆忙,怕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請人來超度一下也是好的,所以才沒攔着皇上。”
“原來如此,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所幸咱們和席容皇貴妃并無仇怨,就算真有鬼魂,也找不到咱們頭上。”
“是啊,不瞞姐姐,我為着平樂的事兒,原也是恨毒了她的,隻是姐姐也知道我的性子,我再怎麼恨一個人,也不知道如何下手謀害。我從前還總怨自己心慈手軟,枉為人母,如今倒是暗暗慶幸,我除了在心底咒罵幾句,究竟不曾真正害過她什麼,也算積德行善了。”
“唉,其實她也怪可憐的,看着風光,活了一輩子都沒活明白,不過是給他人作嫁衣裳罷了,算了,不提她了,妹妹快吃口茶,壓壓驚吧。”
淑妃抿了口茶,瞥見賢貴妃未做完的活計,笑着拿起來端詳,“這肚兜是給哲遠王繡的?”
“是,遠兒愛踢被子,我怕他着涼,總是哄他穿上這個,這樣夜裡起風,也不怕了。”
“姐姐待孩子可真是好。”
“妹妹對平樂不也是這樣嗎,咱們做母親的,活到這個年紀,什麼恩寵啊,什麼榮華啊,真都無所謂了,所有的心思呀,全在孩子身上了。”
淑妃颔首,“說起孩子,妹妹倒想起一件事,隻是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你我姐妹,想說什麼就說。”
“我看皇上如今是想開了,所有政務,一概不理,全都扔給了太子殿下,朝中大臣對待太子殿下,有如臣侍君,無不恭謹,無不勤勉。”
“皇上一早就屬意太子繼承大統,大臣們以禮相待,也是正理。”
“太子背後有着魏家,林家兩重勢力,再加上中宮嫡出的身份,自然是繼位為王的不二人選。可是論起軍功,論起對大魏的貢獻,誰能與姐姐的肅安王相較啊。再者,若論資曆,姐姐你有兩位皇子,若論情份,姐姐早在前朝就跟着皇上了,這份情誼,皇上心裡也一定是有數的。眼下皇上為着席容皇貴妃的事兒,心裡正不快活,說不準還恨着皇後娘娘呢,姐姐何不趁此機會,更進一步?”
賢貴妃神色漸次凝重,“妹妹,你到底想說什麼?”
“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姐姐,你難道就不想讓自己的孩兒走到那個全天下人都仰望的位置上嗎?如今帝後離心,朝臣不安,這可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平樂懷着身孕,臨盆在即,姐姐若有此心,妹妹也可和平樂打聲招呼。肅安王戰功赫赫,在朝中威望甚高,若再加上西域的支持,到頭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1]
“妹妹,你真是糊塗了!且不說安兒隻知軍務,不擅政事,他就算真有這個本事,也斷不敢存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心思!為着這個皇位,前前後後已經死了多少人,折了多少家,妹妹,此話萬萬不可再說,若傳了出去,不但你我性命不保,就是你我族人,恐也會受到牽連。”
“我自然知道這話不能亂說,所以我也隻是在姐姐面前說起,旁人跟前,我是一個字也不敢提的。妹妹是替姐姐不平,都是皇上的孩兒,憑什麼皇上眼裡就隻有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是好,可是肅安王也不差呀。我和姐姐情同姐妹,從小看着他長大,私心裡也是當自己孩子疼的,我自然盼着他好,盼着他,比誰都好。”
賢貴妃搖頭,“不,本宮從來不覺得做皇帝是什麼好事。你隻瞧皇上就知道了,他費盡千辛萬苦赢得了這個皇位,可這皇位,他可有一天坐得安甯?為君者總有許多不得已,位置越高,責任越大,擔子越重,本宮不願自己的孩兒這輩子也這樣辛苦自己,委屈自己,辜負自己。我隻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這比什麼都重要。”
淑妃無可奈何,隻得歎了口氣,“好吧,那就當妹妹什麼也沒說,姐姐什麼也沒聽見。”
采碧在外高聲回禀,“娘娘,怡貴人打發人送東西來了。”
“怡貴人,這倒真是稀罕,進來。”
淑妃也好奇道,“怡貴人送了什麼東西過來?”
采碧道,“回兩位娘娘的話,是桃枝,送來的人說是辟邪用的。”
賢貴妃點了點頭,“怡貴人有心了,來人何在?”
“東西送到,人就走了,不過奴婢已經替您謝過怡貴人了。”
“嗯。”
淑妃拾起桃枝,“怡貴人性子一向清冷,和六宮中人也少有往來,這會子怎麼突然送這東西來了,雖說桃枝可以辟邪,終究也不算什麼值錢的物件兒。”
“這才是怡貴人的細心之處,她在宮中并無交好之人,可也并無交惡之人,挑個适當的時候送個适當的東西,誰也挑不出錯來。眼下儀鸾宮鬧鬼,阖宮之人有幾個是真不害怕的,怡貴人送了桃枝給大家辟邪,誰心裡不得念她一聲好。”
淑妃一面聽一面點頭,“姐姐這麼一說還真是,我從前倒是小看這個怡貴人了,還以為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
賢貴妃吃了粒葡萄,又呷了口茶,“要我說啊,這宮裡的糊塗人多,明白人少,怡貴人算是個難得的明白人了。”
淑妃聽了這話,臉上稍微有些挂不住,她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姐姐歇着吧,妹妹先回去了。”
“也好,再過一會,天就黑了,這段日子宮裡不太平,妹妹也小心些,采碧,去送一送。”
“是。”采碧快步上前挑起簾子,笑道,“淑妃娘娘慢走。”
淑妃沖采碧微微一笑,“有勞了。”
儀鸾宮。
魏風漪一身缟素,跪坐在火堆旁,一張張燒着紙錢。
香羅扒着門縫,仔細觀察外頭的情況,回來勸道,“公主,這兒陰森森的,咱們快走吧。”
“怕什麼,我母妃還能害我不成?”
“主要是,自從娘娘走後,公主就總悄悄來這兒燒紙錢,一來二去,路過的人還以為是鬼火,現在都傳咱們儀鸾宮鬧鬼呢。奴婢是怕,皇上還有皇後認真查起來,會責怪公主。”
魏風漪擡手抹了把眼淚,“無所謂啊,要打要罰,都随他們的便,母妃死了,這世上,我再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不管怎麼說,皇上還是疼公主的。”
“可是父皇逼死了母後,香羅,我從此再也沒有母親了,再也沒有母親了。”
香羅歎了口氣,上前抱住了魏風漪,“公主别哭,娘娘雖然走了,奴婢會一直陪着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