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擡眼望向沒有盡頭的黑夜,嘴角挂了一抹凄冷的笑,“是我幹的。”
“是你,幹的?”
“是。”
席容煙阖上眼睛,“是你,殺了我的父母?”
“是。”
“是你,殺了陳府上下五百餘人?”
“是。”
“是你,一把火燒掉了一切?”
“是。”
席容煙肝腸寸斷,心如刀絞,可她固執地張口,還要再問,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寒星可以扯個慌,告訴她,不是。
寒星将她攬入懷中,“阿煙,是我,都是我,不要再問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席容煙雙唇顫動,身子抖個不停,她很想笑,也很想哭,可她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放開我。”
“阿煙。”
“放開我!”
寒星默默松開了手,他看着她慘白的面容,心痛不已。
她緩步上前,霍地從他腰側抽出青霜劍。
寒星一驚,“阿煙,你要做什麼,快把劍放下。”
席容煙翻轉劍身,仔細端詳,“真是一把好劍。”
寒星怕她想不開,連忙上前一步,勸道,“阿煙,别做傻事。”
“哈哈哈。”席容煙笑了起來,笑聲中摻雜着愛與恨,憎與悔,她擡起劍,指着寒星,冷聲道,“怎麼,你怕我拔劍自刎嗎?”
“我——”
“寒星,在你眼中,我就這麼不堪一擊嗎?明明是你犯了錯,我不殺你,反而殺我自己,你覺得我是這樣愚蠢而又軟弱的人嗎?”
寒星動了動唇,終是沒有說話。
青霜劍的劍尖抵在他的心口,他沒有躲,隻是靜靜注視着她。
席容煙狠狠心,手上稍一使力,頃刻間,竹月色的狐裘上綻放出朵朵紅梅,那是他的血。
席容煙的眼角倏然滑落兩行清淚,“為什麼不躲?為什麼!”
寒星蒼涼一笑,伸手握住劍身,他咬着牙,往前走了一步,席容煙看着他心口處漫延開的那一大片殷紅,倉惶後退,便聽寒星輕聲道,“阿煙,你還是舍不得我死的,對不對?”
席容煙聞言,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她松開握劍的手,無力地滑跪在地,泣不成聲。
“是,我舍不得,寒星,其實我對你的恨,有一半都來源于我自己。”
她仰頭看着他,眸中沁滿淚花,一字一頓道,“我恨,我愛上了你,我恨,我愛上了我的仇人,我恨,我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你。與其說我恨的是你,不如說我恨的是我自己。”
寒星的心在滴血,他蹲下身子,試圖抱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你不要碰我!”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阿煙,對不起。”
席容煙發絲淩亂,逸在空中,夜晚的狂風扯碎了她殘破的笑聲,如刀子般紮進他的心頭,“哈哈哈,你說什麼?對不起?寒星,我的父母,我的族人,我們全家上上下下五百餘人的性命,你一句對不起就完了?!”
“阿煙——”
席容煙搖頭,“不要再叫我阿煙,你不配。”
寒星一把抱住了她,“不,阿煙!”
她拼命掙紮,“放開我!”
“不,阿煙,我不能放手,我怕我這一放手,就什麼都留不住了。”
席容煙掙紮了許久,終于沒了力氣,她把頭埋在他的肩上,哭出了聲,“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是你!寒星,為什麼?為什麼!你說呀!為什麼!”
寒星無話可說,隻能一遍遍道歉,“阿煙,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席容煙哽咽道,“寒星,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知道嗎,我從前一直以為,我就算用我這輩子來還你也是還不清的,可我沒有想到,原來把我從地獄裡救出來的人,就是最開始把我拽進地獄裡的人。寒星,你要我怎麼面對你,你要我怎麼面對一個隔着國仇家仇的人?”
“阿煙,我說過,我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才知道,這世間原來是有美好存在的。阿煙,你從前總是問我,是不是有事瞞你,我那時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原來是那樣的不堪,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我隻希望,你不要恨我,我決不是有意傷害你的,阿煙,不要恨我,好嗎。阿煙,事到如今,我隻求你,不要恨我。”
他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淚光,映照出了她蒼白如紙的面頰。
席容煙噙着淚,低聲說,“其實,那個時候,你說你有事瞞我,我就猜到了可能是這件事,畢竟你曾經是宰相府的暗衛,你的手上不可能沒有沾染過鮮血,可我不願意往這方面想。”
她失聲痛哭,“寒星,你為什麼要承認,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承認,如果你騙我一輩子,我就可以信你一輩子,你為什麼騙到一半,半途而廢!為什麼!”
寒星心中酸楚,長歎一聲,“因為我不想再騙你了,阿煙,我從前救你的時候,并不知道你是陳家的女兒,直到後來,你讓我去查你的身世,我查到了一些線索,可我不敢告訴你,我有的時候甚至不敢面對你。”
寒星的嘴角勾出一個凄涼的弧度,他擡手戳着自己心上的傷口,聲音各外沙啞,“阿煙,你以為痛的人隻有你嗎?不,我隻會比你更痛!每一次,當我面對你的時候,我都會在歡喜與恐懼之間徘徊,我生怕你知道了這一切,你會恨我,你會再也不理我,可是怕又有什麼用呢。”
他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指尖沾染的殷殷鮮血在衣服上留下了一道刺眼而又靓麗的紅痕,他喃喃道,“沒用的,該來的還是來了,阿煙,你若恨我,便殺了我吧。”
席容煙不可置信地擡眼看他,“你說什麼?”
寒星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唯有一死,可以償還。”
他攤開她的手掌,将劍輕輕擱了上去,“阿煙,動手吧。”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手中的青霜劍仿佛重若千鈞,墜的她喘不過氣來。
席容煙使盡渾身力氣,将劍抵在他的頸側,她隻消輕輕一劃,他便留不得命在。
一直在暗處觀望的寒木見狀,疾步上前,大喊道,“煙姑娘!”
寒星沒有回頭,隻說,“别過來。”
寒木氣得咬牙切齒,“寒星你瘋了嗎,你——”
他無奈搖頭,看向席容煙,“煙姑娘,我從前懇請過姑娘,如果有一天你不愛他了,也請你看在他曾經對你的好的份上,不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你那時答應了。今日,我求你履行諾言,放過他吧,寒星對你是真心的。”
他說着,當場跪了下去。
寒星餘光瞥見,冷聲道,“木頭,你給我起來,别在這兒丢人現眼。”
“寒星,你忘了你能從暗衛營活下來有多不容易了是不是,你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将自己的性命交出去,值得嗎?”
寒星凝視着席容煙的眼眸,一字一頓道,“值得。”
席容煙的手再也握不住劍,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扔了劍,“寒星,我會殺你,我早晚會殺你,但不是現在。”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她頓了頓,繼續說,“寒星,無論如何,你救過我,可我也救過你,我們之間就算是扯平了。我父母的仇,我陳家的仇,我會幫他們報的,寒星,你記住,我會用真本事殺你,不需要你來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殺你。”
“扯平了?”他似乎是笑了笑,“阿煙,救命之恩可以償還,那麼這些年的恩愛與情誼呢,你告訴我,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她隻覺得,胸口悶悶地痛,她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忘了這一切吧。”
“忘了這一切。”他重複了一遍,垂眸輕笑,“好,忘了這一切。”
席容煙擡指拭淚,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幫她,卻在下一秒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資格了。
寒星的手滞在半空,悄然垂落。
她的眼角挂了一抹晶瑩的哀傷,她俯瞰着月光下的漆黑,第一次知道了心碎是什麼滋味。
“阿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他唇瓣微動,他其實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她說,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那我來說。”
她側過臉,凝眸看他,緩聲道,“阿星,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十多年前,是你,把我從紅翠館的老鸨手裡搶出來,抱回了宰相府。宰相府的日子不算好過,可比起紅翠館,不知道要好上多少。這十多年來,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救命恩人,後來,我們又一起經曆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存在。阿星,我曾經真的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恩恩愛愛,安安穩穩,長長久久地過一輩子。”
他心下鈍痛,不自覺開口喚道,“阿煙——”
她輕輕搖頭,打斷了他要說的話,“可惜,我錯了。”
她定定地注視着他冰藍色的眼眸,認真地說,“寒星,我不後悔愛過你,你曾經給予過我的,是我畢生不可多得的溫暖,你說我是你的光,可你又何嘗不是我的光呢。隻是如今,我不能再愛你了,我們之間隔了太多的恩與怨,是與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她歎了口氣,“我現在對你下不了殺手,所以寒星,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去殺你,早晚有一天,我會親手了結這一切。”
寒星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還流着血的心口處,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聽他絮絮道,“阿煙,你聽我說,我這條命,永遠是你的,你什麼時候想要,随時來取。你恨我也好,不恨也罷,你要記住,我愛你,永遠隻愛你一個。”
席容煙艱難地牽動嘴角,勉力一笑,“真是……造化弄人……”
寒星眸底苦澀,鼻尖酸楚,“是啊,真是造化弄人。”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阿煙,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着你,來取我的性命。”
席容煙眼中蓄淚,應了一聲,“好。”
他旋身抱起她,月華如水,流瀉天際,漫天星子,簌簌而落。
一切的一切,一如當年。
二人從藏書閣的屋檐回到了地面,寒星放下她,說了聲,“保重。”
席容煙點點頭,“保重。”
寒木慢了半拍,他趕到時,席容煙已經走遠了。
寒木望着席容煙的背影,輕聲一歎,“寒星,你放走了她,你會後悔的。”
寒星淡淡一笑,“或許吧,但至少眼下,我不後悔。”
寒木無話可說,唯有歎氣而已。
寒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木頭,陪我吃杯酒去。”
寒木爽快答應,“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