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晖
寬碩的街道上鋪下金黃鱗片,偶爾現出兩個緩慢移動的人影,灰暗的在腳下拉成悠長的一條——都是些背着背簍的商販,賣些小木頭人的、糖葫蘆的、皮影戲的,統一的挂着麻木而惆怅的神态。
這一帶住得非富即貴,小商販們全都加快了腳步,生怕沖撞了哪位貴人,落得個敷衍死法。
不過近日來卻更是肅靜至極。
白色缟素裝束的下人們在石獅子旁并列成兩排,一條肥大的白色綢緞自刻着“安國公府”的牌匾上傾瀉而下。抽噎聲、竊語聲、婆娑聲,糅合出低迷而詭谲的聲響。
這府上剛死了位貴人李安圖,生前擔任禦史大夫,是安國公李明濡同胞幼弟。今年不過四十二,剛剛仕途大順,卻被發現暴死書房。
當今聖上念及李氏功勳,特意讓東西二市關停三日,隻留出南北二小市,供貧民百姓日常來往。
已是出殡的第七日,來往權貴如過江之鲫,白日裡華貴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到顯得黃昏時有種不合時宜的落寞。
這時,一輛用松木制的馬車從街角轉過來。全車沒有多餘的裝飾,駕車的人卻不似一般馬夫,穿着白長紗衣,黑發豎在顱頂,玉似的臉龐莊嚴肅穆,仙風道骨。
聞着松柏的刺鼻味,沿途趕路的商販好奇地探過頭來,看不明白又不敢多瞧,又匆忙收回視線。
車内的女子從挂着帷幕的窗戶探出一點空隙,瞥見門口目不斜視的執戟宿衛,有些蠢蠢欲動地出聲:“到了?”
男子側頭點了點:“嗯。”
“師兄你不和我一起進去?”
“師門規定,我不能幹涉你的任務,能送你平安抵達,我也好向師傅交代。”
男子一邊說着,一邊拉開車簾,裡頭的露出一張清麗的面龐。女子一襲青衣,梳着簡單的發髻,腰間系着一條款款的腰帶,挂了些物件,其中一塊透着乳白光澤的玉佩尤為顯眼。
“記得切勿莽撞行事,任務完成後立刻回去。”男子天生不愛多言,隻不過眼前的小師妹尚且年幼,又是第一次獨自完成任務,免不了多交代幾句。
“知道了。”衛青弦不舍地抿着嘴巴。剛下了車本想再寒暄幾句,男子卻頭也不回地駕着車離開。
無情。
她在心裡嘀咕着,剛一轉身,一束銀光刺來。
“來者何人!”
宿衛早就注意到了這對男女不同一般,頓時警鐘大鳴,毫不客氣地将手中長戟橫在衛青弦身前。
“勞煩。”她從腰間抽出一張信封,又識相地給了塊碎銀。
宿衛一把接過信封,又熟練地抹去碎銀,聲音如虹。
“站着稍候。”
沒一會兒就出來了個白衣素缟的老人,看着年紀很大,頭發花白,卻身形挺拔,目光如炬,不過難掩疲态。
悠長的眼神在她身上落地,略微訝異:“可是淨土觀來的道仙?”
衛青弦點點頭。
“快請進。”
石灰色的長廊兩翼展開,老人領着她從庭院穿過,假山湖泊數不勝數,石子路彎彎繞繞地指向一間站滿了人的花廳。
“老夫人,人到了。”他朝着最上頭,哈着腰,衛青弦便也順勢看了過去。
隻見着三四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簇擁着一位身形富态的老人,都穿着白素稿。但手腕上,脖子上全穿戴着價值不菲的玉镯項鍊,個個低默着,看不清神情,對她這個生人也不加好奇。
衛青弦沒有冒然出聲,問了聲好,等着老婦人詢問。
見是個年輕道士,歐陽靖倒也沒什麼輕視神色,稍稍擡眼看了一眼,言有所指:“淨土觀什麼時候來了個這麼小的姑娘。”
“小女子年幼被道觀收養,一直跟着道安道長修習,道長他老人家這些日子閉關,特意叫我下山來,為李大人尋個好歸宿。”
聽到“特意”二字。歐陽靖又是一擡眸。
大梁國以道教為尊,道觀四起,許多權貴都私下結交僧侶道長,安國公府自然也免不了。歐陽靖自過了七十大壽,常常閉關念經,和淨土觀更是關系密切。
淨土觀是大梁國最隐秘的道觀,相傳其中道長可通古鑒今,更有甚至,可預知未來。因此,許多權貴富商趨之若鹜,不過淨土觀門庭極高,又常常更換地址,尋起來是件十分費力的事。
而且聽說道觀的每一位僧侶都需要極其嚴格的考核才能修習道術,考核通過後分為修習道和坐論道,前者年滿十六必須下山完成特定任務,成績得甲等可繼續回觀中修習;後者則鑽研道法經書,一輩子不得下山。
衛青弦屬于前者。
不知她從哪裡掏出一塊青銅石盤,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道經,三根細長的銅針交彙在中心。
她一手拿盤,一手二指并攏于胸前,口中迅速的默念着咒術。
一股突如其來的微風吹散了她鬓角的碎發。
“後日,酉時。”她抿唇,“可為李大人超度下葬。”
大梁國三品以上官吏須停棺半月,眼下不過七日,不符合規矩。
高門大姓向來是禮法世家,鮮少有出格之事,衛青弦說這話的時候,不過是例行公事,想來他們絕不會同意。
但事實就是,上座的老夫人神色凝重,倒是真像聽進去了一般思索着,周圍圍着的幾個年紀大點的婦人也是神色一松。
花廳内一時安靜得過分。
“道仙可另尋個日子?”說話的是一位年齡相仿的女子,未施粉黛,臉色煞白,開口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衛青弦秉持着自己的職責,隻是把後果說出來,決定權在他們,“恕我直言,李大人死的時候實在時辰不好,若是晚幾日怕難得安息。”
“祖母。”李梨扶着歐陽靖的手臂抖了抖,帕子抓緊了幾分,面露不舍。
“梨兒,事到如今,讓你爹安息才是最要緊的。”歐陽靖拍了拍她的手,言語輕緩卻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嚴,轉過來對衛青弦說道,“有勞道仙,這些日子便在府中住下吧,有什麼需要的和秦管家說。”
“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行了行禮,剛轉身,迎面碰上一個跌跌撞撞的婢女。
“老夫人!”丫鬟神色匆匆趕來,吓得一下跪倒在地,“小...小青...她...她...”
“大膽,何事如此驚慌。”歐陽靖身邊的掌事嬷嬷斥責道。
“小青...小青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