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堂一黑:“朕意伐之。”
另一主和派要員正站在我右側數步之外,聞言立即向前邁了半步跪下:
“凜冬雪至,若是迎戰,糧草消耗該如焚油燃膏,于梁而言唯恐不利。”
皇帝擡手抹了下胡須染白的邊兒,嘴巴略微張了張,像是咂摸了一下味道,又說:“河西之産頗盛,國庫糧倉充盈,此時不戰又待何時?”
官員又言:“江小世子下落不明,祁将軍正奉命徹查,若是抽身迎戰,隻怕令國公府心哀。”随後衆人附和,“世子失蹤,祁将軍忙碌,朝中無将。”
“朝中有将。”溫斬搶道,“禁軍與戍邊軍皆聽令于六公主。主帥在此,談何無人!”
那官員聞言,也慢慢将頭轉了過來,一雙眼烏珠窄小上下四白,死死鎖着祁戰的眉心:“若無将軍聽候差遣,公主隻怕不足稱将,也打不赢勝仗。”
祁戰瞥了他一眼,重複着溫斬的話道:“朝中有将,臣等禁軍、戍邊軍皆聽令于六公主。國難當前,輕重緩急臣皆聽聖上之命。”
另一尚書郎急急又言:“女子不将軍,這是大梁立國起就明白的規矩,不該逾越。前朝覆滅之初,有女将挂帥,破敵萬裡,當時隻道是好事,可眼見最終難掩傾頹。如今大梁莫非要步其後塵?”
此言一出,擲地有聲。我默然看着朝堂上空青磚白瓦,隻覺得好笑。
他們又能搬出這番話,可見如今大梁比往日富強。從前看似必敗的仗,朝臣可從不介意女人去打。
衆人噤言許久,還是皇帝最先提出質疑:“這……前朝若無英家鐵騎,朕與先帝當年破關隻怕還要更容易一些。”
文官鬧了一個紅臉,不再接話。
這場面太無聊,于我沒有一點兒威脅可言,我開始摳手指解悶。
其實我一點兒不在乎文官怎麼說了。這些時日的曆練讓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兵在誰手上,不取決于文官上谏,甚至不在于皇帝把兵給誰。
而是它一旦落在你手上,它就在。旁人拿時非但得看你的臉色,還得祈禱最好它不要換到其他人那裡,換一次人意味着變一次天。
東宮太子自然不必争搶,但三皇子與五皇子之間卻各個自危。
皇帝忽而問:“風逸,你曾與六兒一同去過疆場,若是将這三軍統帥交予你手上,你可得勝任啊?”
五皇子忙道:“兒臣不才,行軍時并未做過甚突出的功績,今恐也難堪此大任。”
眼看着從小往大一個個問過去,老四趙茹茹不在場自動跳過,馬上要輪到老三。
趙風印主動進言:“父皇在上,兒臣以為皇妹之聰慧并不輸于以往武臣,西涼欺人太甚,不宜主和。梁國應以大局為重,如今讨伐西涼為先,女子将軍對錯之事,留于此後論之。”
皇帝說:“在理。”
二皇子添話說:“六妹于軍中威望甚高,無論上京禁軍還是河西戍邊軍,皆由六妹一路操持過來,若此時換人,恐難服衆。”
皇帝卻不再說話了。
就連公關也忍不住評道:“二皇子這人陰毒,捧你到此,反而招帝王疑慮。”
皇帝多疑,看了我一眼,又掃了一圈殿下諸多腦袋,最後在二皇子身上指了指,說:“你們兄妹二人共讀詩書已久,合該養成了許多默契,若能互為輔裨,大梁之盛指日可待。”
主和的官員少了一半,“聖上英明。”
仍有人勸:“邊關苦寒,讓六公主去也便罷了,太子體弱尊貴,又無戰曆,不該徒受其苦。”
一句話将二皇子陰陽怪氣得面上發紫。皇帝閉了閉眼睛,最終拍闆,說:“老二雖不喜武功,倒也不乏封作監軍,随六兒去一番。”
“謝父皇隆恩。”二皇子行禮,舉止的空隙向我抛來不易察覺的一笑。
我覺得更加頭痛,石獅子也怕被毒蛇纏上,日複一日不經意的消磨是最大的損耗。
我為此事發愁,連西洲年都看了出來,某日抽血時問我,是不是與兄長關系不佳。我說:“你也是做皇子的,換成是你會怎麼應對呢?”
西洲年略略地想了一想:“我不知道。我與兄弟之間,不如你們這樣熟絡。”
“差點忘了,抱歉。”
“随意說,我也不在乎。”西洲年搖了搖頭,又說,“我不覺得西涼有什麼特别留戀的事情。比起回不去的兒時,現在反倒更自在……不是指梁國,我是說,所有‘現在’。”
我換了一個說法: “活在當下。”
“這個說法挺不錯的。”西洲年緩慢地閉了一下眼睛,像是在感受我的話,睜開看着我,“說起來,我現在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兄友弟恭是什麼樣子。”
我幹笑兩聲,心說好他一個兄友弟恭。說得該不會是我和趙風遠吧?
他沒多解釋,轉過臉看向窗外,銀色的月光從對影宮半開的窗戶縫隙之間流淌進來,在地上鋪開一片窗棱的剪影。
我随口說:“真好。月亮照進來。”
西洲年側目過來,嗯了一聲。
“那天去裡巷時,我和你賭氣走了。”
他突然主動提起這件事,表情分外痛苦。
“那時你問我,我殺你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你知道嗎?是侯爺想讓我殺你。離開長唐之後,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詫異又恐慌。我想不明白,他究竟希望我做什麼……”
“我也想不明白。”我想,所以我得盡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