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的冬日,風聲四起,百草滾地,無人在意。
清晨格外僻靜,經曆了昨夜的笙歌,王地諸人都沉浸在帶着疲倦與酒氣的夢鄉。除了有苦難言者,沒有人早起。
我和二号機正在王地祭殿内的一處長廊,這兒什麼都好,就是四處漏風。
西洲年沒有急着回答,而是在牆面的壁龛拿了一支長燭,走到盡頭的神像前,擺在燈座。
昨夜貿然碰壁之後,我們心裡都有些沉重。此時,我胸中隐隐有種不妙的預感,這事怕是辦不成。
“你昨天也聽到了,問題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那個你不情願。”
“西洲年,也許你太信任自己了。”
……
“不行”——昨夜,篝火細碎上升的煙塵像螢火蟲一樣輕盈,在漫天的焰火和歌聲裡,他為我唱歌。
有那麼一瞬間,我簡直發覺他其實愛我。人類特有的傲慢讓我以為這是一場唾手可得,不戰自勝的博弈。
但是最後一刻,那一個西洲年拒絕得不帶一絲遲疑:“阿六,唯獨這件事不行。”
阿六,我不會忘記,我們原先要過怎麼樣的人生。你,你總有許多突如其來的想法,我不知道這一回你打算做什麼,但我絕不可能再走‘天書’寫好的老路。
我自作主張困住你,我願意還你的債。以後,你要活着,要百歲安好盛世無憂。但是,
你要與我無關。
……
供台一角放着打火的石頭,這一個西洲年雙手輕拿起,随着咔嗒兩聲,火星點亮。
“是和我預想中不太一樣。不過看到他這麼有骨氣,我很高興。還以為他會更好說動。”西洲年的嘴夠硬的,“你别着急,這事不會就這樣的。”
我笑:“他還恨着我呢。”
“不會的。”他輕輕地說着,雙手合十舉在額前,閉着眼對長生天拜了拜,“有些事上,我們一樣。”
“噢?你們怎麼一樣。”
“信命不認命。”他哼了一聲,又說,“哪怕他處處事與天違,有時候還是會義無反顧栽進去的。”
我問他怎麼見得,他不答,隻說“我自有辦法。”
“你的辦法全用來對付自己……”我哈哈大笑起來,一小會兒後意識到不對,向四下看了看,好在這裡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人。
西洲年緊接着說,這一天是特殊的節日,百姓合家團聚,不會來王廟朝拜。
我放下心,他還在對着長生天祈禱,這副認真模樣是我從前不曾見過的。于是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求神。”
“你信?”
“信不信的,無傷大雅。關鍵是還沒想到别的辦法。總得做點什麼,”西洲年慢慢地說,“就求她幫幫你。”
這一尊長生天玉身比天恒山上的小許多,身姿也不太相同。我還是理解不了這些儀式,也明白自己和他看到的終歸是不一樣的世界。
他這幅煞有介事的模樣還是讓我忍不住有趣,所以我問他:“那假如,另一個西洲年也在求神,希望長生天千萬不要理會我。你們兩個的心願,究竟誰的算數?”
西洲年不說話了。應該是氣得。
我湊過去,用肩膀拱了拱他:“嗳,‘長生天’到底是什麼?”
“西涼人的神。”西洲年說了和所有人一樣的答案。
我不肯信,“就這樣?”
他多了些耐心慢慢地說:“嗯。就像長唐人拜佛者衆,四齊弄蠱。西涼信長生天,日月星辰、風雪川河、造化神通,都由她所賜。”
我有些失望。據我和諸多本地人聊天的經驗來看,這種答案基本上說明,他是一張白紙。
不過,現在除了他,我好像也沒有更可靠的盟友了。思考少許,我說:“西洲年,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太驚訝……長生天可能發現我了。”
他的身形僵了少許,猛地睜開眼看着我,眼裡分明的困惑驚異。
……
與一号機成婚不得,二号機就打算找别的辦法繼續推進計劃,他白日和我分别,消失了一整天,深夜又在我快要睡熟時來找我:“長生天對是個變數,我放心不下。你現在能查清楚最好。”
我提出過微弱的異議,但結果顯然隻有一方勝利。
子夜過半,王地的監牢盡頭,獄卒或坐或立,在漫長無聊的夜裡插科打诨。
領隊走進來時訓斥了衆人幾句,于是方才的嗡嗡聲一哄而散,各自站得筆直。領隊又轉過身,和我揖了一下,伸手示意向下走。
同行的雅琳緊跟着我,嚴陣以待,随時準備我的話如數翻譯。介于她最近會和我有許多秘密瓜葛,我毫無心理負擔地把她當成了翻譯官用。
就着牢房裡幽暗的光線,我費了些眼力才找到目标,朝草垛旁那名面色沉寂的青年點了下頭。
他并不意外,隻是木然靠在粗糙的灰牆上。
此時他穿了一身青灰的衣衫,不像平日的長袍那樣精緻,發束也有些淩亂。
我走近欄杆,歪着頭打量他:“為什麼殺我?”
“你該死。”
我慢慢蹲下:“誰說的?卓瑪?”
“不是卓瑪。”他偏過頭。
“你倒挺護主的。”我這人總有個毛病,問人打聽消息時習慣給點兒好處,這回也下意識地從口袋裡翻出一塊碎銀随手丢給他。
銀子滾過去,在地上轉了幾下,才忽然意識到不太對。命都要沒了的人,靠錢賄賂是問不出東西的。
代吉依然将後腦靠在牆上,眼角斜瞥懶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當他意識到我丢過來的是什麼時,再度望向我的眼中劃過一絲困惑,接着萬分詫異地笑了。
我在這一瞬的對視之後,也忍不住笑了下:“你不怕死嗎?”
代吉說:“怕。”
可他這幅視死如歸的人偶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怕死的。
兩名侍衛将他一左一右架起來,反鎖着手拉出牢房,向上走在離開監牢的石梯。這時代吉又問:“你是不是反悔了?打算殺我。”
我搖頭:“那天在地宮,你是怎麼用‘長生天’找我的,我需要你再演示一遍。”
我繼續說着,雅琳愣了一下,磕磕絆絆地用西涼話轉述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