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好時。
某座風景秀麗的江南小鎮中,一間十分典雅卻不失氣派的酒樓臨湖而建,“望月樓”三個大字赫然刻在牌匾之上。
時近晌午,樓中早已是座無虛席,空氣中飄着誘人的飯菜香味,勾得一衆食客腹中饞蟲蠢蠢欲動,但這并不妨礙台上的說書人繪聲繪色地講,圍觀的聽衆津津有味地聽。
“話說數月前,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明月公主在和親途中不幸喪生于火海,她的生母顔貴妃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暈了過去,至今仍纏綿病榻。幾位德高望重的禦醫輪流給她把脈,皆言貴妃娘娘之所以會病倒的原因是因為憂郁成疾,此乃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隻是明月公主早已香消玉殒,他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聖上不願見自己最寵愛的妃子就這樣死去,留他一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無計可施之下,隻好張貼皇榜,願奉上千兩黃金作為酬勞,廣招天下名醫來給貴妃治病。俗話說的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霎時間各地名醫陸續入宮,争着搶着給貴妃娘娘看病。可誰知顔貴妃的病情反倒越來越嚴重,沒有半點好轉的迹象。”
“在接連十日依舊無人能醫後,再無一人敢主動請纓攬下這門差事,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聖上,到那時不但得不到賞金,還要賠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他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堂内驟然沉寂,一時落針可聞,衆聽客抓心撓肺等着他的下文。
說書人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折扇一搖,又接着說了下去:“就在衆人束手無策之際,一名少年郎主動揭下了皇榜,聲稱自己身懷秘術,能招來明月公主的魂魄,讓貴妃娘娘與陰陽相隔的女兒見上一面,以此解開她的心結。”
“聖上對他說的話将信将疑,奈何貴妃的病情拖延不得,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權且讓他一試。”
“當夜月明星稀,那名少年屏退衆人,隻留下他的妹妹,兄妹倆一起為卧病在床的貴妃施展了招魂之術。當天邊泛起魚肚白,兄妹倆推開宮門,滿面春風地走了出來,聖上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迎面便見愛妃容光煥發的樣子,喜不自勝,自此奉那對兄妹為座上賓。”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那對兄妹常伴貴妃左右,她的病情也逐漸好轉,臉上的氣色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那名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居然真的治好了令天下名醫都感到棘手的病。”
就當衆聽客以為貴妃的性命恐将不保時,事情卻突然峰回路轉。他們個個張大足以塞下雞蛋的嘴巴,心中皆是驚歎不已,古人雲英雄出少年,現在看來的确如此,這樣出類拔萃的後輩,要是有機會真想親眼見上一見。
不過他們并不知道,他們迫切想要見上一面的人,此刻正坐在靠窗的桌子邊,和他們隔着不算太遠的距離。
其中一名身穿粉衣的少女生得一張桃花面,顧盼之間熠熠生輝,正是陸懷袖。
坐在她對面的少年一身绯衣,長着一張比她還要為禍人間的臉,正是薛矜。
他二人之所以沒呆在曲州城,而是出現在千裡之外的南方小鎮,全因那說書人方才所提之事。
意外得知母妃受不住打擊病倒一事,陸懷袖整日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心裡一直記挂着母妃的病情,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她身邊。
她雖對顔貴妃當初勸自己和親一事頗有怨怼,但對方終究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她做不到對她的病情不聞不問。更何況和親一事早已名存實亡,她也沒有理由再揪着這件事不放了。
小公主這些天魂不守舍的,薛矜看在眼裡,當她再一次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時,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京城,但事成之後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少年分明是在趁火打劫,但陸懷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反正自己身上也沒有對方可以圖謀的東西。
于是兩人當天晚上就打包好了行李,次日告别一衆好友,開始向着帝都進發。因為記挂着纏綿病榻的顔貴妃,薛陸二人一刻不停地趕路,終于在大半個月後抵達京城。
找了個路邊攤祭飽了五髒廟後,兩人揭下無人問津的皇榜,緊接着被一隊身披甲胄的衛士恭恭敬敬地請進了皇宮,待拜見完天子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貴妃寝宮。
因為早在進京之前就易容好了,沒有一個人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薛陸二人順順利利地進入了長樂宮。
之後的發展也确實如那人所說,隻是他們不會用也用不上什麼招魂之術。當偌大的寝殿中隻剩下他們和顔貴妃時,陸懷袖擡手撕掉臉上易容,和許久未見的母妃打了個照面。
顔貴妃一開始見到日思夜想的女兒時,還誤以為對方是被召喚過來的鬼魂,待兩人靜靜地相擁了半晌後,她才驚覺自己抱着的少女就是個活生生的大活人。
巨大的喜悅沖上她的頭頂,她緊緊擁住死而複生的女兒,就像擁住失而複得的珍寶。
又過了不知多久,陸懷袖掙脫開她的懷抱,将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曆向她講述了一遍,其中也包括和薛矜的種種,隻是怕吓到母妃,她沒有告訴她自己心上人的真實身份。
顔貴妃默默聽完,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坐在一旁安靜不言的少年身上。因為本來的面容太過出彩讓人過目難忘,不想給任何人留下印象的他特地換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此刻貴妃娘娘用挑剔的目光将這個未來女婿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表情一言難盡,似乎是不敢相信,這個扔進人堆裡根本就認不出來的路人甲會是女兒親口承認的伴侶。
盡管看不出這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夥有哪一點值得女兒去喜歡,但她還是克制住自己,沒說什麼掃興的話。上次袖袖在被她拒絕時看過來的冰冷眼神令她心痛不已,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這一次女兒想選誰就選誰,她是不會再插手她的婚事了。
顔貴妃又噓寒問暖了好半天,緊接着圖窮匕見地提出自己的請求,要女兒在她養好病之前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陸懷袖并未當場答應,而是朝安安靜靜坐在木桌邊的少年投去詢問的視線,見他沖自己微笑着點了點頭,這才應允此事。
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杯盞,薛矜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微妙:“我還記得那會兒你母妃看我的眼神,怎麼說呢,就是那種看到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眼神。”
陸懷袖正百無聊賴地等着上菜,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少年見狀,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少女看着這樣的他,心情莫名大好,她微微揚了揚頭,頗為自得地說道:“難道事實不是這樣麼?”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薛矜臉上并未浮現出惱羞成怒的神色,恰恰相反,他嘴角竟勾起了微笑的弧度,眼底的調侃之意顯露無疑:“明明是白菜長了腿,怎麼能怪豬呢?”
這話說得也沒錯,但陸懷袖聽着莫名地有些不爽,她絕對絕對不承認是小白菜先拱的豬。為了挽回自己的顔面,少女裝腔作勢地哼了一聲,死鴨子嘴硬道:“我不管,反正一切都怪你。”
她如此坦然地說出這番話來,薛矜隻覺得很有些不可思議,忍不住在心裡發出啧啧感歎。
這還是那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溫良小公主麼?這般颠倒是非蠻不講理,真是叫人大跌眼鏡扼腕痛惜。
雖不贊同這話,但薛矜深知和姑娘家講道理是沒有好下場的,向來最為惜命的少年索性也就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好吧好吧,這一切都怪我!隻怪我當初财迷心竅,這才讓你步入歧途!”
見他主動做出了讓步,陸懷袖莫名覺得自己算是扳回一城,裝出來的冷硬模樣再也維持不住,眼角眉梢溢滿勝利微笑。
而就在此時,台上的說書人搖頭晃腦地講道:“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顔貴妃的身子已然恢複如常,那對兄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沒過幾天便向皇帝陛下告辭。聖上見挽留不住,隻好答應了他們的請辭,還給了大筆的賞賜,但都被他們拒絕了。”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陸懷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來。
端坐在禦案前的父皇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威嚴,依稀還是熟悉的模樣,隻是鬓邊多了些許的白發,眉目間也隐約透着幾分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