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建築學院的人都起得很早。
春天的晉城,清晨的空氣是難得的輕透涼爽,打印店裡都是睡眼惺忪等待自己圖紙打印的學生。
剛剛打印好的設計圖紙還沒涼透,墨粉和新鮮裁切好的紙張一同在溫熱中氤氲,蒸騰出一股淡淡的味道,不香,但是莫名令人安心。
白念在紙片上慢慢寫下自己的學号,姓名,專業,班級,制成名牌貼到圖紙背面,再細緻地把圖紙卷起,連同這股味道一起,小心地封進畫筒,提着它和室友一起往教學樓踱步而去。
設計方案的評審是整個課程裡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
建築學院的課程設計作業提交課業系統審核過關以後,就要接受老師們面對面的點評審查了。
學生把自己的圖紙整整齊齊挂到評圖牆上,前面齊刷刷坐一排專業課老師,氣氛就被渲染得比理論課期末考還緊張。
這次的課程主題是建築概念設計,不限地區,不限題材,看的是學生的創意和理念。
同學們坐在教室最後方,竊竊私語。
“嚴禹師兄怎麼沒來呀。”
“不知道啊,沒看到。”
“假情報,害我昨晚激動了一晚上。”
……
輪到白念了,她把四張A1大小的圖紙整齊地貼到在牆上。向各位老師問完好後,抿着唇站在一旁,等待老師先大緻看一遍内容。
看着評審老師之一的章以苓教授背着手站在牆邊,把圖紙一張一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白念緊張得呼吸都輕了幾分。
“好了,開始吧,說說你的想法”,老師們看完回到座位坐定,章教授作為評審組長開口道。
“我這次概念設計選定的主題是朝聖建築,我給它取名叫停日”,深吸一口氣,白念緩緩開口:“我想創造一個寂靜、祈禱、和平和内心歡愉的場所,地點在薩裡雪山。”
在最西邊的高原,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圖紙上坐落在冷寒林野間的紅褐色建築,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門和窗,外表由兩個些微扭曲變形的椎體拼合構建,通體由暗紅的石材砌築而成,主色取自當地民居深紅的經幡,簡潔得沒有一絲贅餘。
内裡空間的采光全由一側打開的牆體透光支撐,這條打開的側縫從屋頂直至落地,高原的陽光聽從空間的安排從此處漏進來,照在地面的中心,徑直埋頭向前延伸,最終投射到主牆上,形成一道邊緣幹淨形狀銳利的光影。
沉靜又高調,短暫又隽永。
“……我把椎體略帶鋒芒的形體稍微扭曲彎折,借鑒薩裡本地的民居屋頂表達形式,将現代化的結構進行在地化表達……”
“我用曲面體組成了教堂空間。外部用暗色偏紅的石材呼應當地的建築色彩,形成粗犷和原生态的外表肌理,構成形狀呼應的視覺效果……”
走廊裡響起開門又關門的聲音,章教授的辦公室裡走出一道身影,貼着玻璃站定。
“……這道光影是我的私心,利用建築空間的光影關系,在特定的時刻,陽光會投射在這裡,讓室内的人達成對光的短暫私有。朝聖的意義也許在于均衡,平等,普适。平等灑向每個人心中的光是廣和泛的,但也是遙不可及的美好。所以我借助物理空間,将無法觸及的距離化為近在咫尺的實質,所謂停日,就是此意。”
白念說到這,下意識看了下章以苓的,好像沒什麼表情。
她抿抿唇繼續講述。
“當身處這個私有空間時,日光被空間表達為凝聚、銳利和純粹,從廣泛的概念變成面壁者最觸手可及的實體,這就是我試圖賦予空間的價值——私有日光,一瞬永恒。”
白念話音落尾,教室裡靜得出奇,她輕輕壓下頻率略快的呼吸,轉頭等待老師們的點評,沒看注意到門外有道身影,輕輕轉身回了章以苓的辦公室。
不知道是哪位老師拍了下手,打破了凝滞的空氣。懸浮在空氣中的濕氣仿佛也活動開來,在白念手上凝成細密的汗。
她看見章以苓眼睛裡含着欣賞的笑意,向她點了點頭:“大一最珍貴的不是科學性和合理性,而是探索的可能性。”
餘下幾位老師也接連闡述了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對白念大膽創新的欣賞和勇于表達的贊揚。
結束時白念向老師們鞠了個躬,松了一口氣,後知後覺的開心盈滿了呼吸。
所有人評審結束,在她準備收拾畫筒離開時,章以苓叫住了她:
“白念。”
他引着白念回了自己的教授辦公室,給她倒了杯溫水,溫和一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這個專業,有沒有興趣選我做專業導師?”
建築系的專業導師會在大二時确定,一位老師以一對一或一對多的形式,對初涉這個專業的小孩們提供多于課堂之外的指導和咨詢。
建築不像其他專業,書本上的知識隻能打好基礎,遠遠夠不上思維拓展和理念傳承的速度。這裡的專業課堂是圓桌形式,老師學生坐一起,談論,交流,互動。所以晉大建築系每年招收的學生也不多,一屆就三個班級,統共不過數十人。
好的老師如同長輩,也如同朋友。
而章以苓,面前這位笑容溫和而低調的中年男子,不僅在學校裡德高望重,更是近年華國建築屆的領軍人物。
白念在入學前已經翻閱過他諸多作品和著作,并且深深認同他的設計理念,入學後最喜歡的課就是章以苓開設的大課堂,她總是抱着筆記本,聽得格外專注。
章老師一向是專業導師的大熱人員,而他每年選定的學生更是寥寥無幾——
白念腦子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發懵:“章老師……”
章以苓笑眼彎彎:“怎麼,不願意嗎?”
白念連忙搖頭:“沒有。”
穩了穩情緒,她緩緩開口:“我高三暑假去過您在雲城舉辦的設計展,您那時說的‘少就是多,多就是少’我一直記憶深刻。我從高中開始就決定了要學建築,您的作品和書我都反反複複看過,您…您甚至是我報考晉大的最大動力。我真的……我真的很驚喜,您能給我這個機會。”
章以苓挺意外:“能被年輕人記住和欣賞是我的榮幸,看來我們以後有很多話題可以交流。”
白念眼神亮亮的,深深點了下頭:“嗯。”
此時辦公室内隔間的門被拉開了,一擡頭,她看到一個男生抱着幾本書走了出來,跟章以苓點頭示意:“章老師。”
章以苓笑眯眯給白念介紹:“這是嚴禹,你的大四師兄,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白念一愣,下意識擡起頭看了眼前的人一眼,他穿着簡單的白T,身形颀長,氣質清俊。
設計出那樣作品的,原來是這麼樣一個人。
白念禮貌地笑了一下:“久仰大名,第一次見,師兄好。”
章以苓又向嚴禹介紹:“阿禹,這是白念,她剛選擇了我當專業導師。”然後又帶點玩笑似的頑皮道:“以後就是你的小師妹了,多照顧照顧。”
嚴禹輕輕笑着對着白念點點頭:“你好。”
他想想又補了一句:“不要被章老師笑眯眯的樣子騙了,方案不滿意的時候可是能把學生問哭的。”
“哪有你這麼拆台的,别把我剛收的學生吓跑。”章以苓笑着橫了嚴禹一眼:“讓你今天來旁聽一下你也不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的意見也許不适用。”嚴禹勾了勾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