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禁衛來得很快,聖人與鳳君也幾乎是追在禁衛身後來的。
祂來時,還帶來了朝中近半數官員,由宮人執着宮燈照亮前路,一時令夜晚的九洲池畔也亮得如同天光乍破。
“怎麼回事,國公為何落水?”聖人身前并無燈火,祂整個人背光而立,身後的宮燈隻将祂身軀與面龐的輪廓照亮,其餘的部分俱都掩在陰影裡,讓祂此時看着很有幾分陰晴不定。
祂看着跪在身前不遠的兩位女侍,嗓音陰冷:
“你們陪國公來湖畔透氣,就是這麼陪的?”
素月更深地拜伏下去,卻明白了自家娘子為何剛才要與她比那個手勢。
這位聖人與她過去所見的,當真有太大差别。
至少,聖人不該在她們出來不過一刻多時,就派人來尋,仿佛心裡有鬼。
她心中這麼想,臉上卻帶着惶惑:“陛下息怒,婢子們隻是微不足道的女侍,國公不讓貼身侍奉,婢怎敢置喙……”
“是嗎?”
素月感覺自己被聖人的目光鎖定住,呼吸不由一滞,暗暗帶着身邊的上野櫻又伏低了些。
水聲、風聲,乃至燭火在宮燈中燃燒的聲音在她們頭頂接連想起,最終被收束進聖人冷漠的聲線裡。
“說得倒是無錯,但也該罰。”
素月心中的巨石砰地一聲落地了。
——雖然不知為何,但眼前這位聖人的确不是真正的聖人!
不然,聖人怎會不知道她在這些方面還是能勸一勸娘子的呢?
身後“嘩”的水聲響起,素月忍住了,沒有回頭看。
頭頂再度傳來聖人帶着涼意的聲音:
“先起來,去瞧一瞧你們國公。”
素月帶着上野櫻叩首謝恩,禮畢便連忙起身,提起裙子朝水邊奔去。
跑動中,她無聲息地瞥了跟在她身側的上野櫻一眼,得到對方一個事情已經做完的眼神。
素月心下稍定,看了眼水面,果然看見那位禁衛統領正濕淋淋地扶着另一個濕淋淋的人上岸來。
謝琅落水時間不長,被禁衛統領衛肅撈上來時神色卻比之前看着更加蒼白。
素月趕忙過去,将謝琅從衛肅手中扶過來,又從上野櫻手中接過她剛取來的披風給謝琅披上。
衛肅自然而然地往旁邊撤開半步,謝琅瞧了眼他在光下正常的影子,與他隐晦對視一眼,又很快挪開。
她微微咳着,朝立在最前方的聖人與鳳君行禮道:“臣外出醒酒,因思慮國事暫且遣開侍從,未曾想失足落水……讓陛下、殿下以及諸位大人受驚了。”
聖人不免歎了口氣,上前虛扶她一把,道:“鳴玉,你要多加保重身體才是,今夜宴上實不該飲酒的。”
謝琅笑笑,心知這并不可能。面上卻恭順道:“多謝……咳咳、陛下體恤!”
說罷,她有些歉然,又補充說:“擾了陛下、殿下與諸位大人興緻,實是臣之過錯。”
握住她手的力道加大了,她聽得聖人說:
“無妨,夜也深了,各位卿家便都歸家去罷。”
齊刷刷的謝恩聲響起,聖人吩咐來人給落了水的謝琅備張轎子,讓她能迅速出宮,去馬車上再換衣物,又點了衛肅讓他親自送謝琅出宮,才與鳳君相攜離去。
不多時,謝琅便頂着一身濕衣、坐着轎子出了宮門,迅速轉到自家馬車上。
李安通替她與兩位女侍揭了車簾,剛要放下,又被衛肅敲了下手背。
他難以置信地瞪了這位禁衛統領一眼,卻見他極為幹脆地踩上車轍,追到車廂裡去了。
車廂内,謝琅适才坐下,正被素月按着擦頭發。見衛肅上來,她輕瞟了眼,涼道:“衛統領急躁了些。”
她看他想說什麼,揉着眉心道:“這事明日與你解釋,我乏了,又濕淋淋的,莫非衛大人想在這看着本國公換衣服?”
衛肅果斷道:“我這就下去,明日休沐,上門拜訪國公。”
“可。”
謝琅看着他揭開車簾下去,又聽到車外李安通低不可聞的抱怨,敲了敲廂壁:“回府。”
馬車動了起來,謝琅一面在素月侍候下換衣,一面緩聲對上野櫻說:“多謝上野小姐。”
“交易而已。”上野櫻笑笑,将一本冊子從袖中抽出來,“至少我喜歡與您合作。”
她似乎注意到什麼,順手取了擱在桌上的一面小銅鏡,遞到謝琅眼前:“國公,您現在形容實在狼狽。”
謝琅卻沒注意她的話。
她死死盯着銅鏡映照出來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差一點就要驚叫出聲。
那不是她這些時日來已經看習慣了的、謝鳴玉的臉。
而是她用了三十餘年的、屬于真正的她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