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
這日未曾設朝,但因是天子萬壽,宮門前一如常朝時那般陸陸續續停滿了馬車,甚至車馬的數量還更多些。
無他,一些并未在朝中任職的勳貴,乃至遠道而來的各國使臣,亦在進宮的隊列之中。
東瀛使臣的車隊到得稍遲,排在末一些的位置,坐在其中的朝夜略有些緊張地掀起簾子,警惕地朝外望。
她現在暫代了上野櫻的身份,因而是一身東瀛裝束,随侍的侍女被她趕到馬車廂外,更方便她與車内的另一個人談話——
“栎生公子。”朝夜放下簾幕,将聲音壓得很低,她知道上野栎生能聽見,“禁衛似乎查得很嚴。”
昨夜有人拿着女尚書鐘漸鴻的出宮腰牌秘密到國公府傳話,口信又輾轉送到身在驿館的她與上野栎生耳朵裡,言明了今日入宮要殺個人,再假扮成他。
這要殺的人是大監蘭樽月,是聖人身邊得臉的人物。朝夜知道這是定國公要對皇帝動手的意思,可心裡卻無比平靜。
——她甚至沒有父母被奸人所害後想要報仇的執念,也未對真正下旨的天子有半點痛恨。
【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皇帝。】
她心裡總盤旋着這樣的念頭,甚至覺得:
【這世上早就不該有皇帝了。】
朝夜輕輕将這等說出來要被罵大逆不道、甚至可能會讓她被拉出去斬首的想法壓下去,扭頭看向倚在馬車另一側的男人。
東瀛使臣到達西京足有月餘,因此大部分西京人都清楚,随使團前來的東瀛王世子染有眼疾,天光太盛時不可視物。
此刻這位世子半靠着車壁,一手搭在小桌上,一手無意識垂在身側輕按。他雙眼前蒙着一根與身上服飾顔色相近的淡綠色布條,将他臉色襯得愈發蒼白。
他并非是天光太盛時不可視物,而是根本看不見。
朝夜一面弄不明白為何有目疾的人都能被東瀛王選做繼承人,一面又總覺得,她似乎是見過類似的身居高位的人的。
行政院……等等,行政院是什麼?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看上野栎生像是沒聽見她說話一樣,仍然保持着右手下垂、并在身側輕按的姿勢,不由又喚了他一聲:
“栎生公子,他們查得這樣細緻,我們該怎麼辦?”
幾日短暫相處,朝夜也瞧得出來,上野栎生慣用的是劍,殺人亦也用劍。
雖說今日入宮他暫舍了平日裡一向不理身的武器,換了柄能纏在手腕上的軟劍,但看禁衛們這般如臨大敵,她很擔心會被查出來身攜武器。
“無妨。”
上野栎生似乎方才回神,淡淡地說。他說大啟話時并沒有什麼口音,聲音微微發冷,涼得像他蘊着寒光的劍鋒。
“軟劍若帶不進去,舍了便是。”
朝夜一想也是。
禁衛守衛宮廷,就算不準入内賀壽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他國使臣攜帶武器,可畢竟他們也持刀槍,軟劍帶不進去大不了找個人搶了算了。
她心下頓時一陣輕松,拿起衵扇略扇了扇,撲去臉上因緊張而升騰起的熱氣,随後又用扇面半挑起簾子,朝車外看。
兩名身穿甲胄的禁衛顯然已結束了對前一輛馬車的檢查,正快步朝他們這駕馬車行來。
正巧前輛馬車也将将駛開,朝夜望見馬車前正在晃動的銀鈴,鷹狀的銀色裝飾正順着垂下來。
……似乎是哪位公侯的車駕。
她兀自思索間,耳内冷不丁地傳進另一個沉沉的聲音。
“慢着。”
朝夜聞聲望去,見禁衛統領衛肅快步行過來,叫住那兩個欲要請人下來接受檢查的禁衛,吩咐道:“這是東瀛世子、郡主的車駕,搜查之事由本将來,你二人去查看其餘使團成員。”
言罷,衛肅略略上前幾步,一面擡手輕敲車壁,一面對坐在車轅上的車夫乃至兩位侍女說:“在下禁衛統領衛肅,煩請世子、郡主下車。”
衛肅是定國公的人。
朝夜微微松氣,知道這下穩了。
她将衵扇交給依言掀起車簾的侍女,隔着大袖微扶着上野栎生的小臂下了馬車。
這位禁衛統領果然隻象征性的檢查了一下,借着搜身的機會還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
“進了宮門朝右看,鐘女尚書命了人在那候着,頭頂應簪一支翠竹簪。”
衛肅說話時是背對諸人的,上野栎生又不能視物,因此看見他動唇的人唯有一個朝夜而已。
但她說話就會被他人看在眼裡,朝夜便隻在他視線下點了點頭,挽着上野栎生先其餘東瀛使臣一步踏進宮門。
宮門旁側确有不少迎人的宮人守着,隻是人也太多。朝夜不得不四下尋了片刻,最終冷不防撞見張與她本來面目一般無二的臉。
朝夜心髒漏跳一瞬,在見到來人臉上溫和笑意時才反應過來,那位東瀛的郡主正借了她的身份入宮。
……也不知現下定國公如何了。
“見過世子、郡主。”上野櫻見朝夜面上緊張的神情微緩,笑吟吟地道,“奴名朝露,奉命接引二位前往含元殿,請二位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