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運躺在床上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
她慢慢從薄被中伸出一隻手,拿下眼睛上蓋着的柔軟絲巾。
刑運見過霍序則,在霍序則作為哥哥的高中同學到他們家做客以前。
刑運出生在一個十分複雜的家庭,說是家庭,其實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做家庭。
刑厄和刑運的母親是被拐賣的,他們的“父親”家裡買了他們的母親,但母親不從,屢次企圖逃跑,最終被終日鎖在一間暗無天日的雞舍之中,一鎖就是八年。
而在那間窮鄉僻壤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惡臭雞舍裡,刑厄出生了。
伴随着母親的嘶喊痛苦,人性的肮髒,降臨到這個人世。
後來,母親的家人找到母親,母親獲救了,但八年的非人折磨讓刑厄和刑運的母親精神失常。
母親被救走那年,刑厄兩歲,刑運還在母親的肚子裡,九個月。
小時候,刑運無意間聽母親的父母深夜談起過,在哥哥刑厄出生以前,他們的母親原來也懷過孕,很多次,但都在早期就流了産。
母親不想生下畜生的孽種,拼了命尋死也不願意留下孩子,直到母親最後神志不清,才有了漏網之魚。
哥哥和她,都是漏網之魚。
刑運那時候其實聽不太懂那些,但等她大了點,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記得深夜哭着起床找哥哥時聽到的那些話。
而且一記好多年。
母親的父母不是刑厄和刑運的外公外婆,他們的母親不姓“刑”,他們的“父親”,也就是母親父母口中的畜生也不姓“刑”。
刑厄和刑運的“刑”,是刑罰的“刑”。
“厄”、“運”是他們降生這個人世,代表的意義。
刑厄七歲,刑運五歲那年,他們母親的父母遭遇意外去世,母親神志不清,賠償款連帶父母的房子都歸了與母親一樣姓氏的“親人”。
但那些母親同姓氏的“親人”收了錢和房子,卻并不管他們的母親,當然更不可能管他們。
刑運至今不知道,後來哥哥用了什麼方法要回了母親的房子,才讓他們有個遮風擋雨的居所,不至于流落街頭。
再後來,刑運七歲,也就是跟兩年前的哥哥曾經徹底失去庇護,整日出門隻為他們一家三人一口飯掙紮的年紀,刑運在踩着凳子收衣服時,被發病的母親從三樓陽台推下了樓。
刑運從娘胎裡就營養不良,出生時隻有三斤半不到,後來慢慢長大也一直看起來比同齡人小上許多。
刑運在遮雨棚上一個人躺了很久,很久,從天空中刺眼的太陽轉換成夜幕星辰。
當刑運忍住滿眶淚水好不容易從遮雨棚自己滑落下地,距離哥哥刑厄回家的時間已經很近了。
那天半夜,哥哥回家時,已經躺上了床的刑運在哥哥進房詢問要不要起來吃點他帶回來的東西的時候,沒有告訴哥哥她摔下樓的事。
哥哥什麼都不知道,直到忍了兩天身體鈍痛的刑運有一天早上想要從床上爬起來,發覺自己的下半身毫無知覺,一動都不能動了。
而那一年,刑厄才九歲,家裡一瘋一癱,而哥哥……隻有九歲。
刑運遇見霍序則那年,她剛做完一次脊椎神經手術,手術加住院費幾乎花去了哥哥從母親的“親人”那裡拼了命要回來的當年母親父母過世全部的賠償金。
為了要回那筆賠償金,哥哥差點死了,又差點坐牢,也因為那樣,哥哥被高中學校開除,他努力了那麼多年,不吃不喝不睡也咬牙沒放棄過的學業,轉眼都成了泡影。
但,刑運的脊椎手術恢複結果卻不理想。
甚至比手術前還要更差。
手術後,刑運時常感覺自己的雙手也開始偶爾發麻,胸口呼吸越來越費力。
終于有一天,在哥哥出門去修車行幫工時,刑運拿起了廚房砧闆上放着的菜刀。
她想,她該有個了結,在自己還有能力了結以前。
她厚着臉皮拖了太久,十幾年前她其實就根本不該出生。
然而,在刑運握着刀柄動手前,廚房門被突然撞開。
因為家裡有個不可控的精神病人,他們家的廚房平時都是上着鎖的。
刑厄和刑運各有一把廚房的鑰匙,而廚房内部也有鎖栓,但那一天,廚房的門還是被從外撞開了。
刑運拿着刀與披頭散發闖進來的母親對視。
那一刻,她知道母親是清醒的,母親對她說:“我們離開這裡,不要再拖累他。”
刑運幾乎算是刑厄一口一口從嘴裡省出來的吃的養大的,而母親在她的父母死後也差不多。
“好。”
刑運很少哭,或許是受了哥哥的影響,那天刑運緊握着菜刀應那聲好時,是她懂事以後記憶中第一次流淚。
母親帶着刑運走了,他們沒多少錢,也不知道到底該去哪裡。
他們隻是達成一緻,要走得遠遠的,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離哥哥遠一點,不要讓他再為他們費心。
而初遇霍序則,就是在那場不明目的地的“逃亡”尾聲。
那天下午,刑運和母親輾轉到一處小縣城的汽車站,他們在換乘的中途,因為刑運腿腳不便坐着輪椅的問題,被客車司機所嫌棄厭惡。
他們買了車票,客車上沒人願意幫着擡刑運上車,司機冷眼旁觀作勢要關車門,她們卻同時還被告知車票不可退換。
母親不服,攔着不讓客車關閉車門,司機看也不看就要按下關門鍵。
這個時候,一條有力的臂膀伸至車門處,代替母親按住了車門。
臂膀的主人,就是霍序則。
還沒有失明,很健康、高大、俊朗的霍序則。
那天霍序則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筆挺好看的飛行員制服,霍序則很高,特别高,穿着那件制服的霍序則就猶如真的從天而降。
哥哥在被高中開除一年半後,進了一家修車行做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