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不厭沉下腦袋,“我得先将他的魂滅了才能告訴你。”
“為什麼?”倚明窗看向他埋在陰影裡的神色,“陳家滅門,并非有人去福興酒樓,以畫換酒找你許的願,你此時并不知道真相?”
董不厭輕嗯一聲,雪一般白的臉妖冶至極,血色的唇微微抿了抿。
福興轉了轉眼珠,緊緊挨在董不厭的手中。
視線掃過董不厭與福興,倚明窗瞬間明了。
江憎詛咒董不厭永遠都要被惡行纏身,化解此種痛苦,除了殺人後雙手染血,或許還可以收集人死之相的畫。
而為了幫助董不厭緩解詛咒噬心的痛苦,福興便辦了酒樓,打着幫人實現願望的旗号給人換命,以此換畫。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福興說的,若想要某種東西,便要一物換一物。
江憎埋屍于劍閣廟下躲避董不厭,董不厭為了殺死江憎,便打算用自己所擁有的某種東西,換取陳家被滅門的真相,從而來與倚明窗做交換嗎?
那個東西,或許是董不厭身為鬼魂的生命。
倚明窗與楚熙南對視一眼,從中尋找到一種讓自己安心的支撐,輕輕歎氣,對董不厭道:“至于嗎?”
董不厭笑得慘淡,“誰知道呢。”
他幼時被父母所賣,字都識不全時,成為了江憎的所養的孩子之一。
他跟着江憎走南闖北,見過江憎殺人埋屍,見過江憎采摘花草研磨為顔料,也見過江憎不殺人時溫和的神情。
江憎握着他的手将紅色花瓣碾成汁液,手把手教他拿起毛筆蘸取紅液,在紙上畫下一筆,“這是血的顔色,壯觀又美麗,是這世界上最美的顔色。”
江憎收養了一堆孩子,親自教他們畫畫,教他們如何殺人。若是有孩子在目睹了他殺人後哭出聲或是尖叫,下一個被殺的,便是那個孩子。
因為這般,董不厭身旁的孩子換了又換,直到江憎不再買下其他孩子。
“我記着你姓董來着,以前那個名字就不要了。我叫你董不厭吧。”江憎摸了摸他的腦袋。
孩提時代的董不厭有一種近乎于無情的冷淡和麻木,卻在江憎溫厚手掌的撫摸下感受到流過全身的血液是溫暖的。董不厭的眼睛明亮而幹淨,倒映在他眼裡的江憎的面目是如此清晰。
有一日,江憎親自為他換上一身白色的新衣,将匕首塞到他手中,帶他到了一間屋子門口,“裡面已經備好了畫筆,三日之内,我需要你将淩遲之死的畫像給我。”
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跨步入屋,在屋内那人瘋狂的尖叫聲和求饒聲中,心中并無任何波瀾起伏,将那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了下來,血濺滿白色的衣服,像朵朵呈現在白紙上的豔麗玫瑰。
江憎說的對,血的紅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顔色。
死去的人躺在血色之中,而屋中連同一起死去了的不止那人。
董不厭提筆作畫,随着墨染宣紙,心中衡量好壞的那片純淨似乎被紅色的血淹沒覆蓋,他變成了另一個江憎。
他并不清楚江憎為何有此怪癖,他并沒問過,也不關心。
可他理解江憎為何這般做——那是浸入骨髓般教人發瘋的愉悅。
一如往常,他慢慢長大,殺人作畫成為了他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他本該成為一個和江憎般瘋魔的人,本該手帶鮮血,永遠洗不幹淨。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少年。
他不知道那個少年的名字,到最後也沒敢去打聽那位少年的名字。
那日大雨滂沱,他于屋檐下避雨,少年同在躲雨,衣服整潔,像是個富家少爺,兩人短短相視了一眼,并無其他交談。
趕來的小厮撐傘接走了少年,少年臨走前将傘遞給了他,笑如春風,跑進小厮的傘下,在雨滴濺地的潮濕之中急忙走了。
董不厭愣住了,手中緊緊握着那把傘,心中納悶:把傘給一位同在避雨的人有何值得開心的?
此後,他便注意了這位少年。
他發現這位少年是一家小官的少爺,出生後因發高燒燒壞了嗓子,成了位不能開口說話的啞巴。
可這位少年很愛笑,從學堂回家的路上被一位小孩子撞到了會笑着搖頭,買東西時被人坑了錢也會笑着阻止小厮上去理論,與同窗相伴而回的路上聽着他們交談也在笑。
哪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就該把這位少年也殺了。
他想不通,便偷偷跟着少年,卻一直沒下得去手。
他偷偷跟着少年去過不少地方,喧嚣的,安靜的,無聊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愛笑。
某日,他尾随少年進了酒樓,坐在隔壁看少年與同窗共吃一席,喝完酒後笑着拍了拍紅了的臉。
轟隆一聲,雷閃而過,便是傾盆大雨。
董不厭收回偷看少年的目光,撐在桌子上看着外邊的雨發愣,背上被人輕輕拍了下,他回神,少年将傘遞給他,咿咿呀呀地指了指外邊,對他笑了笑,與同窗并肩而去了。
雨打在地上,噼裡啪啦的雨聲,連同董不厭冷漠了多年的心也一同拍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