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門懸立于青空之上,乃是通往玉京的必經之路,前方天際浩渺,身後殿宇威然。
兩旁身披銀甲的守衛站成一排,老老實實杵着鐵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珠子,假裝瞎了。
山主大人小雞仔似的趴在地上,死盯着玉磚,久久沒挪一下。
他倒不是怕白靴的主人怪罪,而是在盤算,用什麼姿勢才能優雅不失風度地起身。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面前突然伸來一隻手。
這隻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扶疏的第一反應是真好看。
但細細一品,他竟從中嘗到一絲久違的畏懼。那指節看似松松曲着,卻分明蘊藏着可怕的力量,仿佛隻要随意一握,整個九垓大地都會随之碎為齑粉。
媽的,扶疏心想,今天出門沒看黃曆。
“不起來?”
頭頂傳來的聲音低沉清冷,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啊?哦……起,起的。”扶疏一慌,下意識伸手握住對方,那人輕輕一帶,就把他拉了起來。
手指觸感冰冷,連帶着相觸的皮膚都有點發麻,扶疏剛站穩就忙不疊松開手,連聲道謝。
直起身,他才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模樣。
此人身着玄紋雲袖,絨領鶴氅,雖一身素色,端的卻是一派華貴氣度。面色如手般蒼白,眉骨高深,漆眸淩冽,不怒自威。黑發用灑金香柏烏木簪半束着,讓他略勝于扶疏的身高更具壓迫感。
扶疏的目光停在對方的左側眼尾。
那裡有一處小小的印記,三條流線不規則地飛入鬓角,似水波又似山峰,襯得五官俊朗至極,卻也疏遠至極。
對方見他不說話,道:“看什麼?”
扶疏回了神,覺得初次見面就這樣盯着人,确實不太禮貌。于是目光一垂,就勢落在那隻被蹭了一臉的白靴上,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走路沒帶眼睛,弄髒你了。”
那人低頭随意瞟了一眼,道:“無妨。”
見對方不計較,扶疏暗暗松了口氣。
那人擡腳要走,邁出兩步突然又頓下,回過身來,望着扶疏的腰間,道:“你這香囊……”
扶疏低頭,腰間佩了個月白彩繡小香囊,墜着竹青流蘇。那香囊上繡的看不出是什麼鬼東西,針腳深深淺淺,生疏極了,可謂奇醜無比。
“哦,心上人送的。”扶疏擡手一鈎,将那香囊在指間把玩了幾下,笑意盈盈,“好看嗎?”
那人神色複雜了一瞬,好像被這醜東西噎到了,半晌才道:“……嗯。”
“可惜絕版了。”扶疏一松手,自顧自歎了口氣,“不然讓他給你也繡一個,也算替我賠禮道歉了。如果你哪天沒有新靴穿,歡迎來找我算賬。”
後半句話帶了玩笑的意味,鹿眼彎彎。
那人對上他的目光,卻沒再答話,隻簡單點了個頭,轉身走遠了。
……
崇吾山,抱峰軒。
青梧穿了身利落的藕色短衫,袖口高挽,正拿掃把清理着庭中落葉。他掃得認真,沒注意身後什麼時候多出一道人影,擡手狠狠掐了一把他的丸子頭。
“誰啊?!”青梧驚詫地回頭,愣了一瞬,轉而氣呼呼道,“樂神大人?你怎麼又來了,不嫌煩的?”
樂神伶倫立在他身後,一身窄袖廣绫華袍绛紫縷金,在日光下顯得花裡胡哨。
“小青梧,想我了沒?”伶倫把臉湊近,嘻嘻地道,“你家山主呢?找他有事。”
青梧盯着這張臉,分明是英俊儒雅的斯文相,卻總讓人想要揍上幾拳。他恨恨道:“光是這個臘月你就來九回了,想你才怪。山主大人說他不在,不想見你!”
青梧煩伶倫不是沒有緣由。
整個玉京除了諸餘,伶倫是唯一和扶疏有來往的仙官。崇吾封山千年,伶倫至少來過八百回,每次和扶疏侃完天地,都要纏着青梧陪他去山裡逛,挑各種心儀的木材來制造樂器。
崇吾山對凡人來說詭異可怖,可對伶倫而言,卻是世間無二的風水寶地。
拜扶疏所賜,凡是能在崇吾生存下來的草木,都曆經過一日四季的錘煉,任烈日風霜雨雪都無法摧折。這對于需要承載仙力的樂器來說,是極好的材料。
青梧一直認為,樂神和自家山主大人的脆弱友誼,全靠這些木材維系。如果哪天崇吾山的木頭被薅光了,山主就會失去這個唯一的朋友。
小家夥因此默默在心中把伶倫和勢利眼劃上等号。
勢利眼對青梧的這些小心思一無所知,探頭朝書房望了望,嗤道:“诓我呢。扶疏那家夥肯定在裡面睡覺吧?”
青梧噘嘴不語,悶頭掃地。
果不其然,他倆鬧騰許久,書房内仍是一片寂靜,裡面的人仿佛已作古多年。
“得嘞,”伶倫也不惱,摸出一把玉竹扇,在胸口敲了敲,“你不說,我自己去找他咯。”
青梧盯着那扇子,想到玉竹乃是他家山主精心培植的,為了不讓山中猛獸撲食,還蹲守了好一段時間,黑眼圈都掉到地上,不由更覺得樂神可恨了。
……
伶倫晃晃悠悠蕩到書房門口,用扇尾一推,斑駁木門吱呀開了條縫。
屋外明媚的日光透過窗紙投射進來,被削得昏暗,勾勒出古籍和雜物灰蒙蒙的輪廓。案幾一側,大喇喇攤着一坨不省人事的物體。
伶倫快步走上前,用腳尖戳了戳這一坨:“嘿!起床了,扶疏小心肝兒~”
一聲小心肝兒把地上這坨喊得抖三抖。半晌,終于從一堆摸不着東西南北的散亂中,探出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