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内無風無流,腳下白雲在烏夜中伏如巨獸。
扶疏直起身問:“哪一點我猜錯了?”
“懷圖那晚,本不打算出面的。”文昌摸着白須回想,“此人行事極為謹慎,在那晚之前,我甚至沒有見過他的本相。他不想讓玉京發現他的存在,所以才給了我幻境結界,說憑此物可以控制住大部分仙官,我便可安心取走魂火。等事成之後,他自會來找我索要名簿。”
扶疏覺得奇怪:“那為什麼……”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文昌看他的目光帶了點探究,“正是在你進了幻境之後,懷圖才匆忙趕來,将幻境破除,不讓它傷及你的神智。你們二位……莫非是舊識?”
沉冥擡眼望向扶疏。
“不是什麼舊識,”扶疏莫名其妙,“我之前沒見過他。”
“那就有趣了。”文昌短促笑了聲,“我雖與懷圖相交不久,卻足以看出他行事狠辣,對性命并無半點敬畏之心。可當時我沖動之下奪了他的刀,誤傷了你,他居然那樣暴怒,将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扶疏下意識摸了摸後背。
“啊,說到這個。”文昌顫顫巍巍爬起來,躬身道,“當時那一刀是沖着棣華去的,造成這樣的後果,實在很抱歉。”
沉冥的臉色冷到了極點。
扶疏卻沒太在意,道:“是我自己沖上去的,跟你無關。”
相比之下,懷圖的所作所為更讓他上心。
他們究竟是在哪見過?懷圖因何要護着自己?又因何如此憎惡玉京?
文昌暴露,已是棄子,那懷圖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
……
直到回了絕喧殿,扶疏坐在榻上發呆,腦子裡還萦繞着這些事。
往常睡不着時,他都在抱峰軒的庭院裡,仰頭看星星。此刻透過窗,垂眸看着人間,青空夜風拂得人心神清涼,倒是新鮮的感受。
望了會呆,房門被人敲響。
仰恭殿沒有别人,此時敲門,隻能是沉冥。扶疏未免覺得好笑,揚聲道:“進來吧哥哥。自己殿裡,還敲門做什麼。”
“方才處理了些仰恭殿的要務。”沉冥持着燭台進來,關上門,“回房時路過,見你還開着窗。”
“睡不着。”扶疏瞧他将明燭放在桌上,随手拍了拍榻,“坐着陪我吹吹風吧。”
沉冥在他身旁坐下,将窗敞開了些,問:“在想什麼?”
扶疏撐着下巴望天河:“懷圖。”
靜了許久。
身邊的人一直沒接話,扶疏忽然覺得不對勁,轉臉就發現對方的表情很不爽。
“啊,我的意思是,懷圖這個人很奇怪。”扶疏慌忙解釋,“他身上有很多謎團沒解開。僅此而已。”
“你着什麼急?”沉冥輕飄飄答,“我又沒說話。”
“我這不是怕你誤會,到時候又生氣。”扶疏小聲嘀咕。
沉冥湊近了些,支肘在窗沿上瞧着他:“你在意?”
“很難不在意吧。”扶疏被這麼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往旁邊挪了挪,“畢竟……你生起氣來還是挺吓人的。”
“很難不生氣吧。”沉冥學着他的語氣,“你才與我喝了交杯酒,現下躺在我的殿裡,腦中卻在想别人。”
扶疏嚴謹糾正:“是交杯茶。”
“怎麼聽起來,你像是覺得可惜?”
“我哪有?”
“我在外從不喝酒。不過眼下,倒是可以陪你喝上一杯。”
沉冥伸出手,憑空化出兩盞酒來,杯身小巧玲珑,盛着清透酒液。他将其中一杯遞過去,似笑非笑問:“如何,要交杯麼?”
扶疏盯着面前的手,半天沒動彈。
酒液半邊盛着窗外星河,半邊化在暖融燭光裡。星河與燭火在夜風中微漾,逐漸辨不清彼此,看得他腦中迷蒙,又在迷蒙中觸到了什麼。
他沒有擡眼,卻知道沉冥是什麼表情。
一如既往挑着壞笑,像是在逗弄人,享受完對方的手足無措後,再用一個玩笑淡淡收尾。
從來如此。
但扶疏此刻忽然意識到,沉冥其實是在害怕。
想知道先前在酒宴上,扶疏邀請他喝交杯,究竟幾分是心意,幾分是迫于無奈。
卻又害怕知道答案。
這不是逗弄,而是試探。如同先前那些漫不經心的調侃,有意無意的剖白,以及偶爾惹毛扶疏的挑釁一樣,都是試探。
扶疏之所以一直沒有覺察,是因為沉冥的試探并非小心翼翼,而是太過坦然。這個人就像是雪山深處永遠撼不動的蒼松,不論扶疏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表露出喜悲,好像對結果早有預知。
沉冥究竟做好了被拒絕多少次的準備?
因為知道會被拒絕,所以将真心包裹成随口一提的笑話。在那些數不清的時刻裡,沉冥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扶疏突然懂了。
他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