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染結婚那年十六歲，不是法律上領了結婚證的結婚，而是辦了婚禮、所有人約定俗成的如幾十年前似的的婚姻。外表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卻要履行大人的義務。這在農村是很正常的事，沒考上高中的女孩有可能會去上職校，也有可能嫁人。随着一年年不斷過去，後者已經變得很少，但沒有消失。
初中時隔壁班的女孩跟男孩早戀私奔去打工，回來時已經懷孕了，家長沒辦法，隻好給他們辦了婚禮，算作是結婚，大不了以後再扯證。李染當時覺得這事遙遠到難以想象，直到畢業後一塊石頭重重壓下來，爺爺坐在沙發上抽煙，白色的煙霧緩慢地上升又迅速地消散，媽媽在廚房做飯，唯有寂靜無聲。
正常地按照村子裡沒有未來的每個女孩結婚，後來懷了孕，因為年紀太小與體質問題流産了第一次，王從之敏感，對自己的母親言聽計從。堂弟過來看望他，她指責李染竟然單獨與他見面，後來王從之出去打工，再回來帶了一身玩世不恭的氣息。
現在，她躺水泥地上，感受到某種東西正漸漸脫離，鮮血流淌，格外懾人。
“救救……我。”她緊緊抓住韓露的袖口，眼淚順着如斷了線的珠子般順着眼角流淌，“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死。”
她還這麼年輕，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和王從之領證，她才二十一歲，明明人生才剛剛開始，卻要如同凋謝的花似的枯萎，要因為生孩子去死。尚未歸巢的蟻群蠕動着想要爬上來，韓露半跪在地上，怔怔看着李染身下的鮮血，她站起身，想了很久，一咬牙，走進房内。
哪怕這是因為韓伊産生的移情，韓露做不到眼睜睜看着李染去死。其他家夥死就死了，做錯事就要受到懲罰，這本就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可是李染沒有做錯任何事，她不應該死在這裡。至少韓露自己是這麼想的。
李染孤獨地平躺着，雙眼直盯着天空，無月之夜，點點星辰點綴着夜空，冰涼的光線太過微弱，感受不到溫度。被抛棄了，也是她罪有應得，她自己選的，李染無奈地苦笑，她感覺好像不對，仿佛腹部有東西在重重地鑿，一下又一下的疼痛着，她大口喘着氣，太痛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客觀上僅僅過了一分鐘，主觀上好像過了一輩子。韓露回到李染身邊，手中握着一把刀，她擡腳踩碎了爬到台階上的一隻螞蟻，一手握緊刀，割開了自己的皮膚。
青藍色的液體順着手掌流淌到地面，韓露的表情顯示出異樣的冷峻，她繞着李染走了一圈，把李染框定在自己的保護範圍裡。
所謂的死亡，就是如此切近吧。路過樓房，花盆随時會掉落，走在路上，誰也不知道車輛會不會突然失控，坐在車裡，可能會因為意外而側翻，發生爆炸，死亡常伴左右。疼痛讓李染說不出話，她模糊的視線中隻有韓露的身影，過往的生活如走馬燈般迅速掠過，激起心頭的漣漪。
假如那個時候從家裡跑出來的話。
假如被家暴時報警的話。
假如腦子裡不要總惦記着畢竟有了孩子的話。
還辜負了眼前這個女孩真誠的心，
“抱歉……韓小姐。”她含含糊糊地說，“謝謝您還願意幫我……對不起。”
習慣成了自然，以至于把痛苦也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開始沉浸其中，到了現在，無可挽回，即将面臨死亡，反而想開了。
韓露從未這麼近距離地直面孕婦的生産過程，血腥味越來越濃了，李染反而釋然地微笑。“這都是我的錯，是我腦子不清醒，明明……”明明很早就覺得不舒服了，明明一直覺得難受，可是不停地勸說自己認命，所有人都是這麼過的。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聽不到了，隻有雙手依然緊緊握着韓露的手，冰涼的溫度帶來了實際的安全感，韓露是喪屍嗎，不重要了，她分明是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是那些家夥的錯。”韓露打斷了她，“不是您的錯。”
“謝謝您。”李染擠出了勉強的笑容，疼痛愈發強烈，一陣一陣，每隔幾分鐘都疼得厲害，她喘了口氣，道，“下次遇到我這樣的人，不要試着幫忙了，您叫不醒裝睡的人。”
她的腿抽搐着，嘴唇一張一合，每句話都帶着氣音：“我不知道您是什麼，但我覺得，與我不一樣，您應該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與我這個狼狽地陷入沼澤中的人完全不同，您應該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王從之的死沒有在韓露腦海中留下任何印記，可李染的鮮血、痛苦，仿佛順着空氣傳遞到了她的體内，韓露的肩膀聳動着，雙眼發紅，不停地顫抖。腦海中有東西在掙紮着尖叫，震得腦袋生疼，韓露聽不清那是什麼，不要叫了，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救她，停下。她馬上就要在韓露眼前死去了。
我可以救她，韓露擡起手，我可以救她，我一定可以救她。本能的直覺讓她着了魔似的将手覆蓋到李染的腹部，血已經止住了，不再汩汩流淌，青白色的液體與鮮紅的液體混成一團，構成了極其惡心的顔色。
生命的氣息停留在李染的腹部中，韓露閉上了眼睛，感受到自己似乎與它建立了某種聯系，某種溫暖的浮動的氣息在她的掌心下流動。她心頭一動，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慢慢滋生，一點一點地向上累積。生命的氣息、孕育中的生命，她感受到了它的活潑的性格。
“啊！！！”一聲尖銳的哀嚎。
李染的慘叫打碎了韓露的思緒。
手底下的嬰兒愈發活潑起來，它聳動着，給母體帶來無窮無盡的疼痛。韓露微微一愣：我為什麼要說是母體……？
強烈的不安逐漸蔓延開，韓露下意識想要把手縮回來，可是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