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抱住少年,放聲大笑,淚如雨下。
元旻臉上仍挂着紋絲不動的端雅微笑,款款道:“幾年不見,九叔風采更盛了。”
“臭小子,還是端着這副老成樣子”,元璟笑罵,忽然想到什麼,笑容瞬間消失,冷哼,“栎東的那些事,你簡直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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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元旻失蹤的消息傳來,元璟夙夜奔赴千裡,親去上陽、臨梁尋找。
半個月後,舉國皆知元旻已入榮國為質,他卻總堅信此事另有秘辛。他在宮廷陰謀與政治角力中長大,曉得這裡頭水有多深。連夜噩夢裡,總眼睜睜看着那孩子被人謀害、被追殺,無聲無息埋骨他鄉。
才十六歲啊。
東尋西覓,先是從死人堆裡救回了重傷的武家長子武燊,又從山戶家中找到隐姓埋名的武家五子武煥,斷斷續續聽二人叙述了那夜變故,證實了他部分猜測,就這樣近乎癫狂地尋找了半年,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日深夜,睡夢中的他被一隊武士圍困,那首領并不纏鬥,隻出示馮太後令符,不由分說将他捆回昇陽,丢回居所桐花别苑。
從此,對外他被“突發瘋病”了,桐花别苑也被守得鐵桶般,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在桐花别苑被拘了兩年多後,一個黃昏,元璟突然被宣召進宮。
元琤遣他出訪榮國道賀,那煌煌燈樹照得王座上的人面目詭谲,王座後的簾子無風自動,幽光閃爍,綽約映出簾後冠袍繁複、端坐如泥塑木偶的馮太後。
他熟悉的那政通人和的大慶殿、他熟悉的那溫婉娴雅的王嫂、他熟悉的那早慧沉穩的侄兒、他熟悉的那乾坤清朗的天地,全都不見了。
這世界,陌生得令他不寒而栗。
木然領旨後退出殿門,西邊殘陽如血,照得他頭暈目眩,晃了晃身子險些栽倒。一頭撞上進殿奉茶的小黃門,被熱騰騰的茶水潑了一身。
元琤頗為不悅,命人帶他去偏殿更衣。
為他更衣的女官,從頭到尾一言未發,卻在替他理好環佩上最後一绺流蘇時,飛快捏了下衣袍的左袖,擡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他若無其事回到桐花别苑,回了書房,尋個借口屏退所有仆從。
然後,褪下外袍,小心翼翼裁開左袖那塊較厚的内襯,一點點扯出暗舊的絹帛。那絹帛邊緣并不整齊,像是從某件外袍撕下一塊。
已陳舊的血凝固得發黃,歪歪斜斜很是倉促,诏書上的熟悉的字迹,如驚雷劈得他呆立當場,那份血诏最後落款是:征和二十年八月十七诏。
征和二十年八月中旬,正是元珙崩逝的時間。
血诏之下,已有了第一個簽名——中宮馮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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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璟率使團乘車從龍骨關入榮國,車轍碾出的狹道衰草滿布,行行停停十餘天,才出現可驷馬并骖的寬闊官道,此時距冊後嘉禮尚有月餘。
他并不急于去靈昌觐見永興王,反而向苻沣陳述狹道坎坷、人困馬乏,想在英平郡休整幾天。元璟喜歡遊山玩水是列國出了名的,苻沣并不多作計較。
元璟一邊佯作四處玩耍,一邊派心腹先行潛去靈昌質子府與元旻接應,派出的人卻似泥牛入海。
一籌莫展之際,冷不丁撞見了熟人。
那一日,栎東鹿鳴茶肆,元璟臨白水而坐,波光潋滟,秋風送來畫舫上沁人心脾的絲竹之聲,恍惚是《白雪》,數月來的焦躁也平複了不少,遂合目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雅間傳來熟悉的聲音。
武煊關切地問:“此行可順利?”
阿七淡淡回複:“還行。”
武煊忙追問:“可有所獲?”
“噤聲”,阿七壓低聲音說,“回去再說。”
而後便是靜默,門開了又關,極輕的腳步聲遠去。
元璟噤屏息凝神聽了半晌,卻聽到不遠處傳來男子浮浪的笑鬧聲,而後一個稚嫩的少年聲音喝止調笑,帶着恭敬溫聲道:“在下昨夜夢到洛川水神賜我一枝芙蕖,原是應了你我重逢。仙子姐姐,可否賞光移步敝間,品茶聽曲?”
阿七默了片刻,平淡而簡練地吐出一個字:“滾!”
那些纨绔不耐煩起來,紛紛說着“不識擡舉”之類的話,喧嚷聲越大,又被少年喝止。少年十分有耐心,柔聲請示道:“姐……公子若另有要事,是否可告知在下何時有空,必定登門拜會?”
武煊怒斥:“光天化日之下強拉人同席,哪來的規矩?小爺我警告你離我兄弟遠點!”
緊接着便是接連的四聲“噗通”落水、此起彼伏的驚叫,還有那群纨绔驚慌失措的交頭接耳:“撈上來啊,小侯爺看上的人别想跑,快下去!”
元璟搖頭,暗想該早點去靈昌了。
那幾個人的水性他從不擔憂,隻是不知如此隐秘是為何事,等見了元旻需仔細問問。
起身剛要走,隔壁卻又有人坐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翻找之聲,随後有人禀報:“侯爺,那幾人隻在此坐了坐,并未留下什麼。”
少年的聲音再次傳來:“無妨,我認得上陽武家的老六,另一位也肯定跟翊國質子府脫不了幹系。”
“是否封鎖河道,搜找二人?”
“好歹是大國質子,不至如此,随他們去吧”,那小侯嗓音帶着笑,“咱們這半月盯着武煊,在栎東尋得不少好東西。莫邪,我們還是先回郡公府,與三哥商議一番,再作定奪。”
英平郡唯一的郡公,正是榮國永興王苻治的三弟——苻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