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昌地處平原,西有雲嶺、北有戎陵山脈,将西羌的幹燥、北疆的嚴寒阻隔,氣候溫潤。
城中遍植木芙蓉,當桂子的郁香飄滿金風時,滿城木芙蓉袅袅纖枝、灼灼嬌紅,有詩曰“安得蠻戶千張機,為我織此明霞錦”。
為慶國君大婚,靈昌取消宵禁三夜,花燈遊會便也大賀了三天三夜。正是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千家管弦沸,十裡繁星迢。
武煊左手提着油紙包好的炙豬肉、茶酥、梨膏糖,右手提着兩隻兔子燈,雙手托着送襄侯的茶器。左肩挎了個布袋,裝着玫瑰胭脂、木樨香露、素馨清露、山茶油,右肩也挎了個布袋,是買給母親的赤金石榴镯、犀角梳,買給大哥和五哥牛革腰帶、鼍皮刀鞘。
略一走動,叮裡哐當響,比走街串戶的貨郎還熱鬧。
不知女孩子怎麼總有那樣多的東西要買。
而前方……
阿燦目光灼灼站在小攤前拿着兩個泥人兒,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真的可以定做嗎,那就捏一個我,還有一個……他不在的,小像也可以嗎,那好……”
從袖中取出一卷畫像正要遞過去,武煊伸手過來,一把将畫打落。
阿燦怒吼:“我的炙豬肉、我的茶酥、我的梨膏糖、我的畫,你!賠!我!”
武煊青筋突突直跳:“你個姑娘家,随身藏個男人的小像做甚?”
阿燦理直氣壯:“好看啊。”
武煊被噎了一下:“你膚淺!”
阿燦甜甜笑起來,眉眼彎彎:“你們男子結親都要挑貌美的、年輕的,怎就不許我喜歡好看的?”
“你們統共見過幾次,你對他了解多少?況且、況且……”默了半晌找不出個合适的詞,隻好反問,“況且,元四哥不好看麼,裴家老大不好看麼,五哥哥不好看麼?”
阿燦真誠地搖頭:“也好看,卻都不是阿七那種好看法。”
武煊扶額,終于忍不住道:“不就是不如他長得柔……”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有三五子弟結伴,迎面走來,而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
“武六公子,咱們可真有緣”,迎面走來一位言笑晏晏的俊美少年,着海棠紅輕裘,腰飾螭紋簇獅頭玉佩,遙遙作揖,“區區不才,乃建業侯苻洵,前次見面多有得罪。咦,這位嬌俏的姑娘是……上次那位仙子姐姐去了何處?”
緊接着,苻洵打量了一番武煊,十分真誠而謙恭地說:“短短數日就換了女伴,還跟上次的不同類型,武六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在下佩服。”
輕描淡寫寥寥數語,平等而周全地将提到的每個人侮辱了一遍。
武煊禮貌的微笑凝固在臉上,拳頭硬了。
若非是在靈昌,若非對方已自曝宗室身份,他一定把這神經病揍得親娘都認不出來。
忍了又忍,他壓下怒火向阿燦使了個眼色,兄妹二人齊齊回禮告辭。
苻洵目送二人走遠,俯身從地上拾起一卷宣紙,緩緩展開。
畫上是十三四歲的少年,黛眉遠山長、杏眼秋水澈、嘴唇緊抿,左手挽弓、右手拈箭拉弦。苻洵目光在那少年臉上逡巡良久,唇角揚起欣喜難抑的笑,眼圈泛紅、淚光點點:“終于找到你了。”
“仙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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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霞湖位于靈昌西郊,位置冷僻,今夜受城中熱鬧氛圍的渲染,也停泊了數艘畫舫,輕歌曼舞凝絲竹,湖邊稀稀拉拉圍着幾處文人在猜燈謎。
苻洵在距湖邊一裡處便下了馬,命随從莫邪牽着,自己繞湖信步遊蕩,邊走邊對這畫舫的歌、那畫舫的舞評頭論足,終于在一艘豎着走馬燈的畫舫前停住,桃花眼眸光流轉,贊歎道:“此船頗有意趣。”
輕輕點足縱身一躍,輕靈得像一隻掠過湖面的雨燕,穩穩落在甲闆上、走馬燈旁邊。
莫邪見怪不怪,無可奈何歎了口氣,尋了棵粗壯點的樹系好馬匹,坐下倚在樹幹上,抱臂假寐。
苻洵目不斜視的穿過琵琶嘈嘈、舞袖飄飄的前廳,登堂入室,掀開最後一道水精簾。年輕男子穿着一襲天青色輕裘,支頤側坐看向窗外,夜風吹開他烏發,一對鳳眼如黑曜石,在花燈下映照出深深幽光。
苻洵一瞬不瞬盯着他,眸中交織着恨意、感佩等複雜情緒,默不作聲看了半晌才款款走近,躬身長揖,擡頭時已眉眼帶笑,溫聲道:“在下苻洵,拜見大翊四殿下。”
元旻回身坐正,伸手示意苻洵坐下,将桌上兩隻酒杯斟滿:“不知建業侯約在下來此,有何要事?”
苻洵深深注視着他:“在下想問一句,郡公府那夜的提議,殿下考慮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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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煊拉阿燦回到質子府時,衆人都已歇下,偌大的府邸鴉雀無聲。
輕手輕腳送阿燦回快雪閣,繞過假山踱步去湖邊,遠遠看見白露水榭裡,湖心亭石桌旁坐着個人,細細擦拭着手中短刀,正是阿七。
月華空明如水,灑滿白衣,照得阿七宛如雲端仙子。隻是此刻的阿七,杏眼波光粼粼,雙頰有兩團不正常的紅暈,浮在瓷白的肌膚上有些突兀。
武煊好奇地過去:“飲酒了?”
“與師父許久未見,一時興起對飲了幾杯”,阿七頭也不擡,“在外面用過晚膳不曾?小廚房怕是已歇了。”
阿七依舊緩緩擦拭着短刀的每一處細微,似乎要将那根頑鐵擦拭得光潔如鏡。
有心事?
武煊馬上不困了,目光灼灼湊過去:“月亮這樣好,再跟我小酌幾杯,如何?”
阿七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在武煊以為要聽到一個“滾”時,對面傳來輕輕的一個“好”。
三巡之後……
阿七依然坐得儀态端方,隻是眼神逐漸飄忽,雙頰酡紅宛如桃花,竟透出些許嬌媚。
無怪乎贊美人容顔“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念頭剛一冒頭,武煊立即起了身冷汗,全身肉皮開始發疼。
阿七自小生得柔美,脾氣卻很差。他曾大大咧咧跑去問過阿七是不是女嬌娥,阿七靜靜聽他問完,挽起袖子道:“我這就與你解釋。”
兩刻後,鼻青臉腫的武煊雙手掩面,飛也似的逃出了興慶宮。
從此,他再也不敢質疑阿七的男兒身。
馮太後将阿七一手養大,元旻與阿七同吃同住多年,這倆金枝玉葉都說阿七是男子,哪輪得到他質疑?
不過,如此好容貌,也難怪阿燦牽腸挂肚,武煊心念一動,開口試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