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元旻起了個大早,潇潇派人來告訴他,等在後面的八個腳夫找到了。
熱情的寨民一邊幫他們擡着大箱子,一邊再次高呼,于是又冒出十多人…
“蠻族重銀輕金,尤愛彩布,馮公子可謂誠意十足,”潇潇看着村民将銀磚彩布擡下去散了,眼神憂慮,“隻是受之有愧,公子提到的毒失傳已久,蚩爍也隻聽說過。”
見元旻不語,潇潇道:“往南翻十來座山,有個騰龍洞,裡面那位老蠱婆有一百多歲,或許知道些,隻是深山老林翻過去來回就得快十天。”
元旻忙躬身施禮:“晚生為父奔波,不怕疲累,隻恐叨擾了貴寨。”
潇潇點頭道:“我們十八寨既收了公子的禮物,就是朋友,别說是翻個山,要上蒙舍王城找蠱王蠱母也使得。”
元旻感佩:“當真重情重義。”
潇潇看向遠方,怅然道:“他們又純粹又講義氣的,隻是人心狡詐,難免為惡徒所利用。”
忽又轉頭問:“此毒隐秘,就連蒙舍人知道的也甚少,公子是從何處得知?”
元旻沉吟半晌,幽幽道:“榮國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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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别苑的夜晚,後花園露白風涼。
池中的荷花彌散滿院清香,池邊一棵高大的木芙蓉下,二人對坐飲酒。
苻沣回想起近來紛擾,頗為感慨,眼中露出一絲擔憂:“王都附近的亂兵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遂州、定遠和渝安那邊如何了。”
苻洵彎了彎唇角,溫聲勸慰:“哥哥手下的那些将領都很能幹,再過些日子也就收拾幹淨了。眼下朝臣們都一緻推舉你繼位,依愚弟之見,差不多是時候了。”
苻沣思索半晌,神色逐漸放松,點頭道:“事已至此,我再推拒也不甚妥當,不如趕鴨子上架,盡心竭力為這江山社稷思慮。你舉薦的那位景樊頗有些才幹,本想讓他留在靈昌的,不知為何非要跑去渝安。”
苻洵笑意恍惚而深遠:“可能也有放不下的人吧。”
想了想,又問到另一事:“哥哥,嫂子她們到哪裡了?”
苻沣唇角逐漸翹起,眼裡滿是柔情:“玥娘和母妃明天就到了,既然你與母妃沒有緣分,我也不好強求,往後多進宮看看我跟你嫂子便罷了。”
想了想又說:“剛過完年那幾天,你急吼吼找人給我送信、說準備訂婚,是那位錦瑟姑娘嗎?雖出身低了些,可瞧着品格性情還不錯,你也年近十八了,若真的喜歡也未嘗不可,以後好好過日子就成。”
苻洵笑容苦澀:“我想娶的那個人,可能娶不到了……不說此事,哥哥,我最近總是夢見娘親。”
苻沣默默注視着他,有些痛心:“過去的事了,莫再去想,往前看。”
十五年前,孟太妃當時還是孟貴妃,跟他說父王在渝安養了個外室,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妖精,迷得父王幾個月不回靈昌,不倫不類連孩子都有了。
他本不想摻合這些事,耐不過母親天天念叨,就去了一趟渝安郡。循着查到的地址,推門進去時,他驚呆了……
一屋子蛇、鼠、蟲、蟻、蜈蚣、蠍子密密麻麻爬了滿床,啃着床上一具血淋淋的屍骨,已啃得隻剩骨架子。床邊跪着個三歲大小的小孩,一隻手攥着屍骸的手骨,一隻手努力将爬在母親頭骨上的毒蟲拿開。
那孩子兩眼紅紅、似已流幹眼淚,嘴唇幹裂形容枯槁,幾天水米未進,隻是跪在那,機械而徒勞地拿開毒蟲,喃喃呼喚着面前再也不會醒來的親人:“剌紐……醒醒……剌紐不要诃那了……”
剌紐,蠻語裡的“娘親”。
若再等幾天,這孩子也會無聲無息死在母親屍體旁。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苻洵。
安葬好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骸後,他将那孩子抱回了靈昌,有生以來第一次忤逆母親,求父王認回了這個孩子。
苻洵眼圈發紅,唇角卻笑着,輕聲道:“在她故鄉,不管多遠,人死後都要葬回出生地,再在上面種上一棵樹。”
“多年來,承蒙兄嫂悉心照拂我這頑劣之人,教養之恩無以為報。如今大業将定,哥哥再無劍懸于頂,又阖家團圓,我也算了結一樁心事,對此地再無其他眷戀。哥哥,放我去渝安吧,我想同母親一起歸去。”
苻沣眼圈也紅了,顫聲勸慰:“阿洵,你還年輕,不可如此消沉,何況那是蒙舍十萬大山。”
苻洵閉上雙眼,将淚水關在眼眶裡,唇角卻仍是笑着的,柔情無限、期冀無限。
“那是我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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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寨依山而建,依的這座山,名叫鳳鳴山。
蠻族實行樹葬,老死的将棺椁埋下、橫死的燒成灰灑下,然後就地種上一棵樹,樹木一天天茁壯,就好像過世的人依然陪伴周圍。
于是,阿七不敢在林子裡練武了。
山頂有一塊平地,芳草茵茵、山風飒飒,雲氣翻滾中浮着朵朵黛青山頭,有霧霭、有朝陽、有流霞、有月亮。
阿七愛極了山頂這方淨土。
這些日子在十八寨,每天幫着寨民種田、打理果樹菜地、加固房屋、修繕武器,餘下的日子她總愛來山頂,竟感到從未有過的甯靜。
算算日子,元旻走了快十日,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快回來了吧?
一念起,忍不住歡欣起來,迎着将盡的夕照加快了身法、大開大合,長鞭如遊龍驚鴻上下翻飛。
一陣山風吹來、前襟忽然一空,心口處那塊染血的絲巾飛舞起來,阿七忙抽出長鞭想卷回,風向卻陡變,直卷着絲巾舞向崖下。
阿七一邊甩出鞭子想卷住什麼,身子已直撲崖下。右手卻一空,連人帶鞭一起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