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站許願雪松下,擡頭看向枝葉間随風輕晃的木牌,若有所思。
元旻将木牌和筆遞過來,提醒她:“挂上許願樹要用真名。”
阿七接過,寫下一行字,忍了又忍,還是偏頭去偷看元旻手中的木牌,被輕巧躲過。
元旻伸手:“拿來,我挂上去。”
阿七忙護着自己木牌,先躍上樹梢,畢恭畢敬挂好。
元旻忽然出現在她身後,一眼瞟見木牌上的字,笑容一滞,然後若無其事将自己的木牌挂到旁邊。
豈料剛一落地,阿七忽折腰往後一滑,擰身再度飄上樹梢,一眼瞥向元旻那張木牌,僵了一瞬,又立即舒展笑靥躍下,跟上元旻。
木牌搖搖晃晃,拂開遮擋的松枝,上面兩行字蕩悠悠的。
——願吾主上元旻功業千秋。阿七。
——願吾愛妻舜英一世順遂。元旻。
半山木亭裡,一人身着素色長袍,背對石階長身玉立,似已等候多時,聽到腳步聲之後轉過身來,正是苻洵。
“得知馮兄即将歸鄉,特來送行。”
兩天不見,他清減很多,眼眶微微凹陷,眼神卻十分平靜。目光下移,左側頸部有一條突兀的刀傷,血淋淋橫在那,離頸部動脈隻差半分。
阿七駭然一怔,失聲驚呼:“你脖子怎麼了,疼麼?”忘了元旻還在,靠上去仔細端詳。
苻洵微笑着注視她急切的模樣,溫柔地說:“多謝關懷,以後都不會疼了。”
阿七松了口氣、點點頭,旋即回身向元旻跪拜,請求先下山整理行裝。
元旻靜靜看了她半晌,點頭應允。
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越走越遠,遠到看不見了,才回過神來看向苻洵:“多謝相送,願侯爺此生所求,都得償所願。”
木亭内的桌上擺着兩隻空碗和一壇酒,桌旁有一桶清水。苻洵先将酒碗浸入清水、洗淨纖塵,再用潔白無暇的絲帕擦幹水珠,最後捧起酒壇、将酒液斟滿兩隻酒碗。
苻洵将其中一碗遞給元旻:“以此薄酒,謝殿下救命之恩。願殿下此去,所向披靡、大業得成。”
元旻瞥了他片刻,唇角噙笑,溫聲說:“舉手之勞而已,恭喜建業侯能承歡膝下,享天倫之樂。”
苻洵笑容泰然:“在下年幼失怙失恃,颠沛流離至今,現得一安身立命之歸宿,實乃畢生之大幸。”
語罷,舉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飲而盡。
元旻微笑颔首,也舉起酒碗,将碗中薄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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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随元旻離開蒙舍王城後,跟着寨民往東北行了快二十日才出蒙舍北限。
已至八月,秋風逐漸蕭索,林間偶有金黃的闊葉飄搖墜落,地勢也逐漸平坦,但見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這二十多天,元旻一路始終神色淡漠、若有所思,除了必要的寥寥數語,幾乎一言不發,阿七也默默跟了一路。
元旻止住步伐,垂目輕聲問:“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阿七一怔,立即噗通一聲跪地,高喊道:“卑職有罪,請主上責罰!”
元旻沒有說話,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
阿七将短刀平平舉過頭頂,遞到元旻手邊,正聲道:“其罪一,早知“七情”是誰交于元琤未及時上報。”
“這個我早猜到了,畢竟來蒙舍國正是受他指引”,元旻平靜地打斷,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驚訝和失望,“你不告訴我,是怕我殺了他?”
“他一弱國質子,迫不得已的保命之舉,卑職覺得不該嚴加苛責”,阿七将頭埋得更低,刀擡得更高,下定決心艱澀地說,“其罪二,因卑職的一點私念,向主上求一個恩典:事成之後,請允卑職功成身退,不再随侍主上左右。”
元旻身軀一震、如墜冰窟,驚愕地看向她,呆愣半天回不過神。
阿七沒有等到他回複,想了想繼續說:“卑職絕無背主之意,主上若有疑慮,卑職即刻以此明志。”
話音剛落,短刀已然出鞘,唰地揮向自己脖頸。
“住手!”元旻瞬間怒了,一把攥住她揮刀的手,反手一擰,她手中短刀掉落在地。
他沒有松手,攥着她的手狠狠往上拉,将她拉得站立起來,逼視着她,一字字問,“看好了,我是誰?你又是誰?”
阿七避開他目光,聲音弱下來,卻毅然決然:“殿下是大翊未來的王,也是我唯一的主上;我是你的東宮伴讀,也是你忠誠的追随者。”
“好!好得很!”元旻冷笑着倒退了幾步,突然不認識她了,“轉過來,看着我!”
阿七擡頭,兩眼泛紅,目不轉睛與他對視。
元旻與她對視許久,眼神逐漸黯然,彎了彎唇角淡淡道:“出了這個林子,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們都忘了吧。”
阿七眼圈更紅了,埋下頭輕聲道:“好。”
他唇邊依然挂着笑:“你走前面去探路吧。”
阿七不明所以,卻還是順從地撿起短刀收回鞘,恭恭敬敬地面向他、躬身退了數步,才轉身向江邊走去。
目送着她走遠,他抽出腰間佩劍,透過光亮如鏡的刀身與自己對視。許久之後,他忽然笑起來,笑聲悲怆。
那灣清澈水池外的耳鬓厮磨,三江村荜門蓬戶的同床共枕,密林裡心有靈犀地并肩作戰,碧水河畔篝火堆前的婆娑起舞,百年雪松上随風搖晃的心願木牌……
那些溫柔旖旎的畫面,一幀又一幀碎在眼前,其他畫面一幀幀擠進來。
紅梅樹下癡癡仰望的眼眸,吊腳樓曲廊上越靠越近的兩張臉,相對無言淚千行、輕柔的撫摸,重逢時難以克制地關懷……
江風吹過來,吹得他心都涼透了,擡頭閉上眼,兩滴淚從眼角無聲滑落。
“一個多月,就差一個多月……”
“相依相伴十八年,還不值你們寥寥幾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