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上城樓之後,先去察看馮姮傷勢,發現隻是皮外傷,元晞已帶着禦醫趕到,正在替她包紮,心裡稍微踏實了些。
牆上牆下跪了一片,隻有阿七未跪。
見她如此,元旻心底湧出隐秘的欣喜,眉眼漾起笑意,走向抱臂站在那的她,對她伸出手去:“我們赢了!”
阿七眉頭微蹙了蹙,綻出個笑容:“陛下,玉衡所為皆是我授意,他……”
元旻忙轉向身後,下達口谕:“飛廉七星有大功,應論功行賞。”
阿七不再言語,仍抱臂站在那,像一棵孤寒的松柏,隻是笑容又燦爛了些。元旻毫無知覺,欣喜若狂地扶起馮姮,母子一邊叙話一邊往城下走去。
“母後,阿旭可還安好?”
“好,好得很,又健壯又聰明,藏在後苑,這會兒已讓人找去了…”
“那他豈不是可以就藩了?”
“十六歲,可以就藩了,你心心念念了那麼久,那事也可得償所願了。”
二人說說笑笑走下城樓,其樂融融穿過跪伏的衆人。
背後城樓之上,蓦地傳出一聲凄厲的驚叫:“首領——”
元旻和馮姮齊齊回頭,倏然如墜冰窟。隻見方才還挺立如松的阿七,仰頭噴出一口鮮血,雙腿一軟、直直往後栽去……
那連續撞擊的破甲箭,一圈又一圈,重重砸進她柔軟的腹部、脆硬的後背,将她五髒六腑撞得遍體鱗傷。
開陽抱住即将倒地的阿七,輕輕托着她的頭頸,慢慢平放在地上,低聲道:“都散開些,莫讓首領透不過氣。”
玉衡飛奔出去,邊跑邊四下張望,高聲呼救:“禦醫,快來個禦醫——”
天璇天玑一人緊握住她一隻手,哽咽着喚她:“首領,醒醒,别睡!”
馮姮因跑得太快,頸上包好的棉布有些散亂、又沁出血來。禦醫忙跟過去要替她重包,她一把拂開,怒叱:“混帳東西,不知道該救誰麼?”
又從天璇那拉過阿七左手,含淚喊道:“好孩子,别睡,好好撐住了……那年元晴進凰羽寺,你不是答應我麼?元晴不在了,你要天天陪我說話。醒醒……别睡過去……”
阿七艱難地撐開雙眼,毫無血色的唇角彎出一絲笑意:“臣生來失怙失恃,多年來承蒙娘娘和陛下悉心照拂,教養之恩無以為報。如今陛下大業已定,娘娘安然無恙,臣再無挂礙,也可功、成、身、退……”
元旻腦子一片空白,雙手冰涼,全身止不住發顫:“你什麼都不欠我們的,是我欠……”
“住口!”馮姮驟然驚恐地睜大雙目,喝止住他。
元旻那句話出口的刹那,阿七的四肢和腦袋無力垂下。
強撐着的那口氣,散了。
禦醫額頭直冒冷汗,顫巍巍施完針,爬着膝行過來,顫聲道:“陛下,娘娘,這位姑娘五髒六腑受損過重,臣窮盡畢生所學,也隻勉強替她保住心脈,就看她能否撐過今晚。”
又喟然長歎:“如此小的年紀,卻無半分求生之念,唉——”
元璟匆匆趕來,剛上城牆聽到這話,一聲不吭立即轉身飛奔下樓,拉過一匹快馬,追風逐電、絕塵滅影而去。
那邊玉衡早已拉着元晞尋到一張貴妃榻,飛跑着擡上來。馮姮忙起身,叱令衆人輕手輕腳将阿七平平擡上貴妃榻,又喚來八個身高一緻的力士,平順緩慢地将榻擡入興慶宮偏院。
整個過程,元旻隻能眼睜睜看着,前所未有的無措和無力充斥了全身。
從未想過,她會以這樣的方式功成身退。
想跟過去看看她,剛剛靠近,馮姮便一記眼刀瞪過來,逼得他隻能倒退幾步,遠遠跟着。
夜深露寒,興慶宮偏殿燈火通明,禦醫、宮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武煊、飛廉七星都來了,馮姮安排他們依次握住阿七的手,同她說些舊事和未竟之念,或許能喚起她一絲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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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有光…
阿七感覺自己擠在一條狹窄潮濕的洞穴裡,悶悶的土腥味,将肺腑撐的又沉又疼。她也不知道為何,隻知茫然地手腳并用、竭力向那團朦胧的白光爬去。
耳邊是誰的聲音?怎麼有些熟悉?
“阿七,看我在草原尋到什麼好東西”,少年笑聲明朗得像驕陽,“上好的黃骠馬,也就比四哥那匹玉獅子差些,咱們一人一匹。”
“首領,你可答應我們要重建隐蝠衛”,兩個穩重的中年男聲,“我們赢了,快醒醒,繼續帶我們奔前程啊。”
“老大,當時你把我從乞兒堆裡扒拉出來的時候,說是讓我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了”,一個稚嫩的男孩嗓音,“老大你醒醒,說好要着養玉衡一輩子的。”
“公子,那年你在莳花館買下我們的時候,說以後就是咱們的親哥哥”,兩個嬌柔的女聲哽咽,“當不成哥哥,姐姐也好啊。快起來啊,沒了你,天璇天玑沒有家人了。”
“當年第一眼看到你,想着你細胳膊細腿也敢同我叫闆”,一個沙啞的男聲,“想不到,我開陽一介殺人重犯,被個小白臉打得服服帖帖,那以後,就認定你是我大哥了。”
好吵,她依然專注地往那團白光爬去,越來越近……
忽然,一個陌生的女聲在前方響起來:“阿英,快回去……”
阿英是誰?
那女聲急切道:“阿英,是娘,快回去,别過來……”
她眼圈熱了,哽咽地問:“娘,你在哪?娘,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阿英,娘去陪爹爹了,他一個人,死的時候國破家亡,太孤獨了,”女聲平靜下來,輕柔得像歎息,“娘把你交給了世上最好的養母和主君,跟着他們,你才會有更好的前程。”
她哇地哭出來:“我不要前程,我要娘……”拼命擠進那團柔和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