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的後面依然是白光,一片虛無,風像一隻無形的手,拂過她頭頂,那聲音越來越輕:“阿英,一個人好好活下去。娘這一輩子很好,隻是遺憾,看不到我的阿英長大了。”
她爬起來,追着遠去的聲音,拼命奔跑。腳下一空,墜入冰冷的水中……
墜落、無休無止的墜落。
湖水從四面八方擠來,滾燙的疼挾湖水湧入胸腔、四肢百骸,越來越遠……那道分水而來的身影卻越來越近,衣袖上淡金的紋繡,那紋飾、那族徽……
這次,她終于看清了。
流雲曲水的暗紋錦緞,繡着大翊王室的比翼鳳凰團紋,丹鳳眼、高鼻薄唇,稚氣未脫的一張臉,年幼的元旻。
他在水裡抱住她,奮力向上遊去,遊向有光的地方,一朵又一朵海棠飄墜下來,像一場溫柔的雨。
他說:“他們每個人都有秘密和盤算,從小到大毫無保留、真心對我的人,隻有你。”
慢慢牽起她的手,又說:“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除了你,我無人可信,留下來陪着我……”
她笑了,注視着纖塵不染的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疲倦像流水般湧來,溫暖而柔軟,一點點将她包裹,像是浸在羊水内那般惬意,她越來越昏沉、想要睡去。
不知何處吹來一縷風,帶着醇厚的甘芳木香,還有幹淨清涼的寒氣和梅花幽香。她精神振作了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株紅梅的枝杈上。
樹下站着一個筆直的身影,烏發紅衣,正擡頭凝望她。
她看不清那張臉,卻看到了他的笑容,溫和而沉靜,柔聲對她說:“但願姐姐能走自己想走的路,而非别人想讓你走的路。”
她心頭莫名一輕,對他揮了揮手:“好,我們都要振作些,走自己想走的路,找到心安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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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書房,從多寶閣抽出珍斂密藏的匣子,打開匣子:瓷猴、草葉編成的蜻蜓、陶響球、布老虎……還有一對憨态可掬的泥塑大阿福。
圓圓胖胖的兩個男孩,一個神态端肅、一個眉眼帶笑。當時他想,再過幾年就可以捏男女一對的大阿福了。
拉開抽屜,是用了一半的墨條,每次他絞盡腦汁寫文章、寫策論時,她都在一旁安安靜靜為他研墨。
書案邊角放着一隻陶罐,每夜他挑燈夜讀、疲憊不堪,卻不願招搖地使喚宮人,她總是悄悄為他斟好一壺參茶。
走進卧房,他曾在那張床上躺了近一個月,每天都是她捧着那些晦澀的書,一字一句讀給他聽。讀到後來嗓子啞了,她一杯接一杯喝胖大海茶,接着讀。
他眼睛能用了,她喉嚨啞了三個月說不出話。
走到前庭,海棠樹上似乎還跳躍着小小的身影,去折樹梢最好的幾枝海棠花,放到他書房插瓶。
走到正殿前的台階上,坐下,将頭埋進臂彎,那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四殿下最好了。”
他的聲音鄭重而期冀:“那我們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沒有聽到意想之中的“好”。
他一個激靈醒了,回頭看去,身後空無一人。
元晞擔憂地看着坐在石階上的他:“外面冷,陛下怎麼不進去?”。
元旻垂眸盯着地面,眼圈泛紅,聲音帶一絲哽咽:“都怪我……前些天就總想着有個什麼意外,不大不小,能把她留在這就好了……”
元晞在他身旁、下一級台階坐下,微微訝異:“她就是陛下以前信中說的那位姑娘?我看她為你出生入死,誠摯得很,離開又從何說起?”
元旻擡頭,看向烏雲覆壓的幽黑夜空,笑容苦澀:“從前她很喜歡我,我也一樣,那時候阿旭還沒長大,所以我總是故作不知,心裡悄悄歡喜……想着來日方長,總有見心明性的時候。”
“後來,她身邊有别的男子追求,她與那人情投意合,隻是總顧念着我,直到大事将成,才與我明說她想功成身退……”
元晞更好奇:“有陛下珠玉在前,還能入她的眼,那人得好成什麼樣?”
元旻仔細回想了半晌:“我也不知他好在哪裡。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少年,花街柳巷的常客、輕佻浮浪的纨绔,卻偏偏很會撩撥女子,又熱烈又大膽,我攔都攔不住。”
“我愛她、敬她,從無半分逾矩,想等到繼承大統、阿旭就藩之後,好好給她名份,讓她堂堂正正與我厮守。”
“可她卻……十幾年都過來了,短短幾個月,她就被别人搶走了。”
“拼着大好前程、榮華富貴不顧,就為個聲名狼藉的浪蕩子,執意要離開我。”
元晞思忖片刻,問:“她可對你說起過心悅他?”
元旻蹙眉:“從未。”
元晞又問:“那她可着急去尋那人?”
“并未,那人已被……已隐居了”,元旻想了想,“可我知道,她心裡是有那人的。她在我面前總謹言慎行,卻是看到那少年就笑,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噗呲,看到就笑算什麼情投意合”,元晞忍不住笑出聲來,“臣看武煊和那幾個内衛也與她勾肩搭背、拉拉扯扯,親近得很,豈非更情投意合?”
“他們不一樣,他們隻是認這個朋友,不管是男是女”,元旻有些急,“那人卻是明明白白跟向我求娶她。”
元晞訝異問:“他向你求娶你的……他莫不是腦子進水了?你與那人言明你倆的關系不就行了,用得着在這醋?”
元旻漲紅了臉:“我沒有醋。”
元晞更笑得直不起腰:“這都不算醋,什麼是醋?”
元旻局促轉過頭,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