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晞的笑聲漸漸停了,正色道:“臣癡長幾歲,畢竟看得多些。那姑娘傾慕你多年,你從未與她回應,她毫無指望。來個能讓她開心,相貌……聽你說來相貌甚佳的人,赤誠相待,動了心也是人之常情。”
元旻聲音悶悶的:“不是都說,一生一世一雙人麼?”
元晞搖頭,唇角帶笑,眼中浮出柔情:“那隻是期冀,事實上,人這一世,感情很難一成不變,今日你重些、明日他淡些,都是尋常。”
“一生之中,總會遇到幾個心悅之人,最終牽腸挂肚的卻隻會是長久相伴的那個,比如我跟你大嫂……”忽然像是想起什麼,生硬停住,轉了話頭。
“眼下我瞧着,你在她心中分量頗重,若真如你所說離開,倒不一定是你想的那個原因。”
“至于你說的那個人,若你自己想得開,就幹脆些娶了她,好好同她過下去,等個十年二十年你們兒孫滿堂了,她眼裡心裡隻剩得你;若過不去,也幹脆些早早放手,莫要因愛生恨、把兩人都逼成彼此最恨的人。”
元旻茫然,隻回過頭看向燈火通明處,若有所思。
春羽匆匆出來,對他斂衽一禮,又匆匆向景和宮奔去,邊跑邊吩咐宮人:“去娘娘那,姑娘抱進來時,襁褓裡有塊玉佩……”
三騎快馬從朔方門疾馳而來,守在朔方門的天權、一身黑色披風的元璟、元璟尋來的民間神醫依次跑過他身側,對他行完禮,然後急急忙忙奔進殿内。
“九叔正經起來還是靠譜的,且放寬心”,元晞看他依然怏怏,站起來拍拍肩膀,寬慰道,“回去歇着吧,該下的旨也下了,這邊多的是人照應,偌大的翊國卻隻有你一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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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鳳鳴四年九月,元旻隻身入昇陽為父守孝,國中莫不風從響應,共舉大計誅殺逆王亂黨。
九月末,元旻與大王子元晞共扶昭王梓宮,歸葬陽華山。
鳳鳴四年十月初九,凰羽寺大祭司蔔算三卦皆吉。次日,元旻率宗室、朝中衆臣入太廟祭拜祖宗,同日于大慶殿正式繼位為王,仍尊馮姮為太後,尊鄭錦珠為滬國夫人,至于崔采薇……
“該怎麼追封就怎麼追封,哪有活人同死人計較的”,馮姮笑得淡淡的,“讓她與你父王合葬吧。”
元旻大驚:“母後才是中宮王後。”
馮姮柔聲道:“可她才是你父王原配的結發夫妻啊。”
元旻想了想,終于忍不住:“問句大逆不道的話,父王生前如此冷落你,你當真毫無怨怼麼?”
“你曉得替我不平,我心甚慰。可是這世間,不是所有女人都沉溺兒女情長的”,馮姮溫婉的笑容毫無波瀾,“娘這一生,有體面尊榮、有至高權力、還有一對好兒女,有何遺憾?”
次日,诏曰,崔氏采薇追封為南後,以王後之禮與昭王合葬陽華山。冊南後所出的七公主元昙為長公主,封号“鶴華”,人稱鶴華長公主,食邑千戶。
元旻繼位之後,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同前朝一樣,讓“勤政殿”三個字名副其實。
此次起事,武氏居功至偉,年方弱冠的武煊敕封臨梁郡公,這亦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郡公。武煥仍擔任上陽邊戶指揮使的舊職,經曆此事之後與大都督姜榷關系日漸深厚,漸至珠聯璧合的佳境。
崔氏、宣氏皆有大功,賜五代以内爵位世襲罔替。聞氏、裴氏在此次誅殺逆黨的風波中,族中嫡系子女幾乎已被誅滅殆盡,剩餘攀附逆王者均按律懲處;其餘次等門閥世族亦如聞氏、裴氏同等遭遇。
自此,舉國之内,世族削減近四成,新政推行阻力大減。
元旻延用征和新政,增設官塾,重開選文堂與演武堂,恢複文試武選,逆王篡位期間耽擱的選試均擇期增補。
這四年間被世族排擠出朝堂的寒門子弟,也由禦史台根據政績、軍功等綜合考校,各有安排。
朝中再次鸾翔鳳集、群英濟濟。
飛廉七星皆被整編為翊王内衛,仍延用前朝舊稱“隐蝠衛”,任命天樞為大統領,玉衡、開陽為副統領。另從軍中擢拔優異者,從民間、江湖遴選奇人異士,擴充其編制。
獎功罰過、清點國庫與各州郡府庫、整肅吏治、百官各有擢谪、檢校諸軍…這一忙就到了年底。
年節之後,萬象更新,元旻改元永平。
朝中耆老再次聯袂上書,君主已及弱冠,為國祚穩固,為祖宗傳嗣,奏請元旻從大族之中遴選德才兼備之适齡女子。元旻尚未點頭,各世家已紛紛上呈自家閨秀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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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領,你可沒看到,宗正大人讓人推來整整三筐畫像,陛下臉都黑了……”天璇捂嘴輕笑。
天玑也忍俊不禁:“自從知道首領是女子後,反過去想陛下往日待你的好,都有出處了。說不定,陛下就等着你好起來,然後出去對那些老頭子說‘無論王後是誰,這才是朕的摯愛’。”
阿七啞然失笑。
這是她重傷後的第四個月,也清醒後的第二個月。元旻大抵是太忙了,即位之後再未出現過,前朝之事千頭萬緒,不知他要耗費多少心血。
飛廉雖已整編為隐蝠衛,天璇天玑仍時不時來興慶宮與她叙話,問過才知是天樞特許的,天樞從來對元旻言聽計從。
至于冊立王後……
“你們兩個好大膽,妄自揣測聖意,多久沒被罰過了?”她如是說着,心裡卻也琢磨開了。
如今大族,首推武氏,然而武家已算是元旻的半個母族,親上加親有些浪費,所以不會是武燦。
剩下崔氏和宣氏,元旻對崔氏是有心結的,況且以崔長治的孤直禀性,怕是有生之年都不願崔氏女再入宮闱。
那便隻剩宣氏,首鼠兩端的宣氏此次下了重注,必定會千方百計去維系。
曆代君王,無論是多愛從寒門擢拔人才,輪到聯姻結親,總還是撇不開世家大族。
阿七面前有一幅畫,前些日子崔夫人歸葬後,宮人清掃浮玉宮時,她跟去發現了這幅畫,知會過馮太後便拿了回來。
泛黃的絹帛上:榴花連天如火如珊瑚、灼灼照眼明,绛英片片飛落,少男少女策馬揚鞭,一日看盡昇陽花。畫上兩人的面容栩栩如生,頰生雙暈、笑靥如花,正是青春年少、鹣鲽情深的元珙和崔采薇。
畫作一側,用簪花小體題着幾句詩:銀瓶欲上絲繩絕,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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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舍王城山高千仞,苻洵扛着鋤頭鐵鍬,在山頂尋了塊平整處,一點點掘土,直到挖出個長五尺、寬三尺的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