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穿着用金絲銀線織出曲水流雲暗紋的月白窄袖上衫、荼白下裳,天青色交領缂絲比甲以孔雀羽線繡出九對神鳥、日月星辰。
日月星辰為乾,山川河流為坤,他們的服飾正是一對。
甚好,鴻胪寺和禦史台該瘋了。
“随他們說去”,瞧出她心中所想,元旻滿不在乎,“此次恩科籌措匆忙,殿試僅有武選,如此大事卻隻盯着衣袍,未免可笑。”
集賢殿前門外已搭起高台,傘蓋下人頭攢動。随宦官通報,齊齊起身,元旻擡手制止,走到最中心空着的位置落座,衆人才紛紛回座,一齊看向台下那上百名考生。
舜英留意在座考官的冠服,逐一看過去:三公有丞相元璟、禦史大夫盧照儀,九卿有國尉元晞、大司農雲飛燕、太仆正姜杭、郎中令崔久安。
另有衛尉卿馮廣年、羽林衛正指揮使武燊、羽林衛副指揮使褚鈞賢,還有些官秩未知的熟面孔如周士承、王元清、崔玄仁、宣正淼等。
邊戶、财政、禁軍大換血,從龍之功的、母族的、“妻”族的、出身寒門的、平衡氏族的,這碗水端得好。
至于三公之中的太尉……舜英下意識看向元旻,這家夥根本不任命太尉,自己把軍權緊緊攥在手裡。
正思索着,座次僅低于元旻的元璟忽然偏過頭,目光反複在她與元旻衣飾上逡巡,頗有些意味深長。
經他一看,舜英突然發現自己是台上唯一站着的,而場上僅有的空位,似乎是元旻落座的那張沉香木雙人長椅……右手邊的位置。
她忙對元璟斂衽施禮,四下掃視一圈,盯上了雲飛燕腳邊那張胡床,偷瞄了一眼元旻,想着擠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元旻眼皮都未掀一下,右臂舒展、抓住她肩膀往下重重一摁……
不止元璟,正聚精會神看着考場的元晞、武燊、褚鈞賢、周士誠、崔玄仁紛紛轉頭朝她看來。
元旻唇角彎了彎,一言不發。
今日是武選殿試的第二場——内程,選題《武經七書》,考策一題、論一題。
收來試卷卻并不如前朝那般糊卷,而是當着在場一百五十名考生、十多名官員,衆目睽睽下逐字宣讀。
宣讀完一人,便由在場位列三公九卿的八位、加一個她,各給“甲乙丙丁戊”五等評價,再宣讀各官對該考生評級,搜集好後上呈元旻。
當真是日月經天、胸懷磊落,就是有些費人。
評一個考生約至少需一刻,這樣一個個念下去,少說得三天,還得焚膏繼晷。
“考生徐尚明,丞相評丙等、國尉評乙等、大司農評乙等、太仆正評丙等、郎中令評丙等、衛尉卿評甲等、羽林衛正指揮使評丙等、羽林衛副指揮使評丙等。”
元旻淡淡道:“考生徐尚明,丙等最多,因國尉、大司農考量乙等,不淘汰,可留用糧曹。”
那人叩頭謝恩,擦了把冷汗後将感激的目光投向元晞和雲飛燕。
元旻置若罔聞,示意開始宣讀下一考生。
果然如她所料,今日的一百五十人,十之八九都要留用,說不定他連去向也已考慮好。如此着急征募武官,再聯想年初國庫預算中軍費陡升,不知他想拿何處的駐軍開刀了。
她心念一動,元旻已牽過她的手,借她寬大衣袖的遮掩,以指代筆,慢慢在她掌心寫下——“北”。
舜英身軀一震,驚愕地轉頭看向元旻,胸口石頭又沉了幾分,不知該如何承接他這沉甸甸的信任。
他所求的,自己可能一生也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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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靈昌北宸殿,宦官高聲通報:“渝安水師提督觐見——”
苻沣透過九串彩珠穿成的冕旒,看着熟悉的身影從丹陛上來,沉穩端方地走到殿門,擡腿候着宮人為其解履,忙連聲呼喊:“阿洵不必拘禮,直接上殿便是。”
殿門口少年身形頓了頓,依然不緊不慢待宮人脫下了鞋履,然後擡手扶正武弁,振了振紫棠色交領長袍朝服、趨步行至螭陛之下,三跪九叩,額頭貼地朗聲道:“臣渝安水師提督苻洵觐見陛下,恭祝陛下萬壽無疆。”
“渝安水師整編小有成效,特回京述職!”
入夜,清泉宮榴花灼灼、木繡球覆霜蓋雪,涼風吹散了乍起的暑熱,繡球花簇擁的石亭中,石桌已擺上晚膳,苻沣、苻洵對坐飲斟。
苻沣眉間郁郁:“聽聞大翊武選已近尾聲,不知這大半年的擢選,能出幾多良将?”
苻洵搖頭:“懸,剛選出來的那些定是無法同世家子相比。”
苻沣蹙眉、詫異道:“不及世家子,卻要匆匆擢選上來,卻是為何?”
苻洵笑了:“太阿倒持,無可奈何。将才是在沙場練出來的,除非天賦異禀或家學淵源,恩科擢拔出來的大都是中等之才。”
“元旻自小巡邊犒軍數次,雖未上征戰前線,坐帥帳、指揮大小戰役的次數還是有個幾十回的,自然深谙此道。不過圖寒門出身的幹系少根基淺、用着放心。”
“臣弟聽聞元旻虛設太尉一職,親自操刀軍務。”
頓了頓,又道:“臣妄自揣測,他是想拿誰開刀了。”
苻沣更詫異:“誰?”
苻洵極目北望,神色逐漸凝重:“若是臣,定先整頓——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