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為元旻一番言語透出的珍視震撼,久久回不過神。藏在沉水香裡溫潤的雪松氣息萦繞鼻端,恍惚讓她回想起蒙舍王城那棵雪松,他挂上的許願木牌——
願吾愛妻舜英一世順遂。元旻。
至今想起,卻唯有無奈與歉疚。
若這木牌、這坦蕩通透的表白,出現在她對他傾心相許的那幾年,多好。
晚了,太晚了。她的白雪皓月已經不見,隻剩高巍到令人窒息的君王——史書上面目模糊、千篇一律的龍姿鳳章。
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元旻對于她仍然是重要的,卻不再是他所期待的、她曾經對他的那種愛慕。
輕輕伸出手,替他蓋好薄薄的被子,她在心底悄聲說:“抱歉,陛下。”
四月的午後有些暑熱,玲珑透雕的茶花圓珠鈕三足玉爐裡、袅袅燃着清甜的月麟香,勞累了不知多久的元旻酣甜入夢,左手壓在她右邊衣袖上。
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生怕抽出衣袖驚醒了他、更不敢起身就走,隻好把手擱在那不敢動,再悄聲吩咐宮人送來冰鑒為他扇風。
屋外馮姮與冬雪的談笑聲逐漸低了,隻聽偶爾一聲花剪細微的“咔擦”。
元旻這一午寐就是兩三個時辰,醒來已是暮色四合,隻見帳幔拉得嚴實,窗外寂寂無聲。
舜英坐在窗前,點燃一枝艾草、嵩草、雄黃搓成的防蚊火繩,插進白瓷香爐裡,又倒了半杯放涼的茶湯慢慢飲着。
他目不轉睛看了半晌,忽然輕聲道:“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舜英飲茶的動作僵住了,而後劇烈嗆咳起來。
元旻才意識到有歧義,忙輕咳兩聲,解釋說:“明早跟我去集賢殿吧,這一來一回折騰不少時間,反正這裡閑置的宮舍不少。”
舜英正遲疑,門外傳來宮人的聲音:“娘娘命奴婢候着,若陛下醒了,就同褚娘子一道請去用晚膳。”
“看來今晚去不成上書房了”,元旻歎了口氣,轉向她道,“許久未曾好好用晚膳,阿英也來吧。”
二人走進前殿,冬雪忙着人去傳膳,候在桌前的除了馮姮,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見他們進來,趨步上前跪地叩首:“鶴華向陛下、王後請安,陛下萬年,王後千秋。”
舜英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禮,元旻卻仿佛被“王後”二字取悅,扶起元昙溫聲道:“此處并無陛下,隻有兄嫂與母親。”
借着燈樹熠熠輝光,舜英僅是瞟了她一瞬,霎時移不開眼。
世間怎會有如此美人?
細膩白皙的鵝蛋臉,鴉色長眉若玉羽,瑞鳳眼大而清澈、卻透出不自知的媚,兩頰還有點嬰兒肥未退,腮凝新荔,小巧的雙唇若櫻紅,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肩如削成、腰如束素,纖秾合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崔夫人所出的七公主,其美貌風韻尤勝其母。更因其羽眉輕蹙,眼含清愁,多了無限惹人心疼的楚楚可憐。
想到宮人所說,崔夫人飲鸩自絕時,元昙全程目睹。
不禁恻隐,讓年僅十一歲的孩子眼睜睜地,看父母在短短數日相繼過世,再孑然一身去面對與生母有宿怨的嫡母和兄弟,是怎樣的殘忍?
馮姮示意宮人将一對枕囊呈上來,檀色絹帛縫成直袋,繡着精巧的曲水、流雲和鳥羽,隐隐滲出菊蕊、菖蒲、艾草的清香,笑道:“你這個幼妹最貼心,阿昙,就與四哥說說這枕囊有何講究?”
元昙低頭,聲音柔婉,像清泉淙淙流過白石:“幼妹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念陛下夙興夜寐,又聽禦醫曾講決明、菊蕊明目清心,夜藤、合歡皮鎮靜甯神,艾葉、菖蒲可稍微纾解疲累,承蒙不棄,願對陛下康健有所裨益。”
元旻忙命人好生收起來,送到勤政殿換上,笑道:“正愁夜來難得安寝,阿昙此物甚是貼心。”
見他喜歡,元昙松了口氣,恭聲就要告退。舜英瞥了一眼馮姮,忙留元昙一起用膳,馮姮在一旁看着,眼神慈柔、微微颔首。
擺好膳後,舜英親自替她布菜,輕聲問她素日愛吃些什麼,又問她讀書幾年了、是否愛騎馬射箭之類。
元旻與馮姮相視而笑,一邊用膳一邊時不時替舜英補充一二,一頓飯吃得又和睦又融洽,元昙泫然欲泣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說來甚是可憫,元昙一直養在浮玉宮,自小癡迷音律,五歲啟蒙,正經隻入學五年,未入佳境便攤上了幼弟溺斃、母親兄弟謀逆,崔夫人被幽禁、馮姮又不便插手浮玉宮的事,她的教育也就此耽誤了。
此後崔夫人薨逝,元琤當政、馮姮失權、元璟被軟禁,更是無人理會她。所幸崔夫人陪嫁的蘇嬷嬷忠誠,與她相依為命,最艱難時主仆二人竟整年無新衣、連吃了半月馊飯。
元昙目睹母親離世,四年來噩夢連連,待元旻繼位後更是日夜憂懼,生生将個明豔美人兒磋磨成了愁腸百結的病西施。
元旻不願為難一介柔弱孤女,卻也無法灑脫地将過往一筆勾銷,隻得順台階接了這份曲意讨好,權作替她寬心。舜英會意,才有了晚膳時對元昙的關懷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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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永平一年四月二十,匆匆籌備的恩科經過半年擢選,終于在昨天走到了殿試。
剛過寅時,勤政殿的女官岚煙就守在了興慶宮偏殿,舜英閑散了近半年,磨蹭快兩刻才清醒了些。
一開門,岚煙領着二十多人齊刷刷擠了一屋子,服侍她畫好精緻妝面後,珍而重之揭開檀香木托上的瑩白絲綢,謹小慎微地鋪展開來,竟是一套重工滿繡的衣袍。
交領襦裙是月白上衫、荼白下裳,用金絲銀線織出曲水流雲暗紋,天青色缂絲褙子上以孔雀羽線繡出九對神鳥、山川河流,全是王室專用的圖紋。
岚煙得了授意,生等着她換好這套王後常服才放她出門。
行至集賢殿前,元旻已等候多時,聽見腳步聲慢慢轉過身,上下打量她一番,唇角綻出個滿意的笑,對她伸出手來。
看清他穿着的瞬間,舜英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