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更傷心了:“我三歲時她就過世了。”
她愣怔了片刻,忽然輕聲說:“其實我也沒有娘親,娘娘說她是為國戰死的女将軍,我找了很多記載卻沒找到她的……”
他慢慢止住淚水,癡癡看着她:“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她笑了:“從小就是四殿下照顧我和阿旭,可阿旭是他的親弟弟、我卻什麼都不是,白受那麼多恩惠。見着你,莫名其妙就覺得咱們很像,我隻多了點好運氣,把自己的運氣分給你,心裡會踏實些。”
在洛京将養了幾天,她帶他走街串巷,買衣服、買鞋子、買發簪、買配飾。
“阿洵,先生說‘禮儀之始,在于正容體、齊顔色、順辭令,君子以自強不息’,其實你的出身算得上高貴,就算一時落魄,也不要輕視自己。”她俯身替他理好衽、襟,绾好烏發。為他别上鑲琥珀螭紋白玉簪時,她的雙眼蓦然亮了幾分。
“你皮膚白,穿紅的又漂亮又喜興,不要整天悲悲切切,多笑笑更好看。”
他退後幾步,從磨得發亮的銅鏡裡反複打量,換上華服錦衣的自己,俊逸而陌生。
她又蹲下身,将一塊玉佩系在他腰上,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先生還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阿洵,我隻送得起你獨山玉,上頭刻的是魚躍龍門,就當是個好彩頭吧,願你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其實,這上品獨山玉也很貴,他眼看着她掏空私房錢,才買下了這塊玉。
很是愧疚,想攔一攔,卻抵不過那一絲絲對溫情的渴望。
榮國、翊國分别承載了他不同年齡的不堪往事,他舍不得将玉佩放在任何一方國土。于是過龍骨關時,将它用油布裹了又裹,挖了個坑幹幹淨淨埋下,種下一棵木芙蓉為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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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睡夢中的少年喃喃呓語,陽光移到他臉上,唇角綻出溫存的笑。
耳側響起長鞭破空之聲,馬打響鼻的“咈咈”聲,舊夢乍破,苻洵緩緩睜開雙目,忽然一個激靈,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和佩飾。
檀色簾子掀開,穿着绯色圓領長袍朝服的少女彎腰從馬車下來,遠遠地朝他躬身長揖:“臣鴻胪寺少卿褚舜英拜見建業侯,讓貴客久等,未曾遠迎、還望寬恕。”
苻洵忙回禮,展眉笑道:“原來你叫舜英,京華之麗木,非於越之舜英。”
舜英笑而不言,身後一個高大壯碩的男子從健馬上躍下,對苻洵抱拳:“臣乃大翊國尉元晞,有幸得見貴國少年戰神,可否借一步說話?”
苻洵愣了愣,猶自盯着笑容淡淡的舜英,元晞爽朗笑道:“褚少卿事務繁忙,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貴客見諒。”也不等苻洵答言,自顧自挽着他,頗為親近地走向朱雀門。
元晞升任國尉後,時常喟歎良将難遇,一直對苻洵很有興趣。前些天聽元旻有意招攬,雖時機未到,卻已沉不住氣,想趁苻沣不在,先随舜英來洛京結識一下。
兩人一聊便是一下午,舜英先安頓好元晴的住宿,再去行宮各處轉悠一番。
巡視完畢已到酉時,玉明殿已擺上筵席,眼見元晞興沖沖拉着苻洵進去了,舜英也帶上元晴,率典客丞和幾名長史、主簿入殿,為苻洵接風洗塵。
不得不說,姓元的個個是海量,元晞與苻洵初次見面,居然喝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錯覺;元晴也是一杯接一杯痛飲狀元紅,跟她身旁的典客丞單瑤劃拳聯詩,好不熱鬧。
她早悄悄給自己換上了三花酒,隻在元晞對堂下舉杯領酒時,才淺酌一小口。腹部隐痛,她隻吃了小半碗桃仁酥酪,盼着早些散席,再晚趕不上喝藥了。
正想着,元晞又開始對着堂下祝酒,她也隻好添滿酒杯,舉起來。
元晞擔憂地瞥了她一眼,心直口快:“褚少卿重傷未愈,就不必飲酒了罷。”
舜英心一沉。
果然,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霎時冷了幾分。其實,其他人分毫未變,隻苻洵臉色冷了下來,飲酒的動作僵住,轉頭直勾勾看向她。
元晞渾然不知,扯了扯苻洵衣袖,苻洵忙恢複笑意,若無其事轉身回去與他碰杯,一飲而盡。
又觥籌交錯了兩刻,熱鬧漸散。元晴喝得臉蛋通紅,嚷嚷着:“大哥帶我騎馬……”沖上去就拽。
元晞對這個妹妹沒脾氣,被扯着往馬廄飛奔。舜英松了口氣,揮手示意主賓自行散去後,接過宮人送來的湯藥,如蒙大赦地一飲而盡。
肋下抽痛得厲害,她蹙了蹙眉,強撐着想起身,身子晃了晃,無奈地坐回去。
“本以為回了昇陽,元旻會好好護住你”,苻洵居然還沒走,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伸手攙住她,“他們都走了,你最好回屋歇息。”
舜英如被燙了般,迅速抽回手,輕聲道:“王上名諱,請貴客莫要直呼。”
苻洵嗤笑:“我這人狂慣了,你又不是沒見過。”
卻也不再上手去扶,而是手肘彎曲,上臂下垂,下臂平平擡起,手心向下握拳,以一個極謙遜有禮的姿勢候着,供她搭上去借力穩住身子。
舜英看他大有一直守在殿中的态勢,心中暗歎,伸手搭了上去,借力站起來、往外走去。
苻洵邊走,邊定定地看着她:“何時重傷的?發生了什麼?”
舜英一言不發,随他走向殿外。
苻洵又問:“你輕身工夫那麼好,以前最愛騎快馬,從不乘車,究竟是什麼傷,能将你磋磨至此?”
他聲音越來越低,顫抖中帶了哽咽,見她一言不發,隻好轉頭注視着地面,眼圈逐漸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