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車,循聲走到一處幽靜的臨河釣台,釣台後有一棵粗壯的紫薇樹。她果然在花蔭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身石榴紅交領箭袖長袍,旁若無人狠狠挑起、撥動一根根琴弦,琴音在悲憤和凄厲之間反複橫跳。
“憑什麼……你憑什麼這般磋磨她?吾之珍寶竟成汝之草芥!卑鄙豎子!”
按在琴弦上的雙手青筋暴突,琴音越來越激越混亂,壓不住的心魔噴薄而出,“铮”一聲斷裂。同時,他身軀猛地向前一傾,嘔出一口鮮血,淋淋漓漓灑上琴身,“人我不妄求了,愛我不奢望了,高官厚祿我統統不要了,隻盼着你能好好待她,我能時不時看她一眼……”
“為什麼,這點念想都留不住?”
他的身軀劇烈顫抖,如被疾風摧折的修竹,十個指頭全是血,不知是沾上的,還是被琴弦割破勒出的。他卻恍若未見,用手指硬生生将一根根琴弦挑斷,低聲笑起來、滿臉嘲諷和不甘。
“時命不濟,我尚可自求之”,他戰栗的身軀逐漸穩住,坐直上身,慢慢握緊雙拳,唇角綻出的笑意變冷,吐出的每個字堅如磐石,“人不予我,我何不自取之?”
宮燈全被黑紗遮蓋,四座漆黑,隻有屋頂燈樹投下的光照着殿中二人;琵琶聲逐漸整齊而平穩,漢軍大勝,最終“锵”一聲,戛然而止,如一簇驟然盛開又凋落的血花。
元昙斂眉如泣,唇角卻浮起一絲安詳的笑意,收肘回腕,木劍橫着在頸上一抹而過,揉碎桃花、玉山傾倒,氣若遊絲吟出“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輕飄飄落在苻洵臂彎。苻洵雙眸隐有淚意、眼神飄忽,唇角卻揚起一抹輕笑,同樣橫劍自刎,然後将劍拄在地上。
如是,苻洵一手将傾倒的元昙攬在臂彎,一手拄劍,半跪着巍然不動、唇角噙笑合上雙目,定格在這一刻。
宮人撤下所有罩紗,千萬燈光霎時照徹,滿堂掌聲雷動,喝彩嘩然。
苻洵将臂彎裡的元昙扶正,單膝跪下恭聲道:“臣無意冒犯,請長公主責罰。”
元昙眼神有些渙散,恍恍惚惚淚痕宛然,一時沒反應過來。
苻洵仰起頭,重複道:“請長公主責罰!”眼神沉着,半分淚意也無。
元昙如夢初醒,展眉輕笑:“共舞本就該是如此,将軍劍術如此精妙,倒是不枉曲先生的聖手。”
苻洵也笑了:“曲先生的琵琶确實引人入勝,不過幻戲一場,還望長公主勿要沉湎傷懷。”
元昙含笑點頭,坐回座位,一曲舞蹈對視的半晌,他眸中的缱绻與蕭索,竟誘發了她的心魔,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她懂他舞中的巍巍泰山,懂他曲中的洋洋江河,如此,也算是知音吧。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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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都是些無聊的陳曲濫調,酒過了不知多少巡,座中賓客都有些醺醺,坐姿開始松散,殿中氣氛逐漸輕松嘈雜。
舞姬們個個婀娜多姿、冰肌玉骨,此時各尋了合眼緣的賓客湊上去。相偎勸酒,嬌聲莺啭、衣衫不整、香肩半露,殿内脂粉和蘭麝香味更濃。
元旻也喝得有些失儀,歪了坐姿,轉過頭與舜英耳語個不停,不知說的什麼,逗得她頰生雙暈、捂嘴偷笑。
元晴不知何時已經離席,元昙雙頰绯紅,緊咬下唇,幾次起身又坐下。别過臉不敢看席間旖旎,眼角餘光卻觑着對面坐席。
苻洵正側頭與苻沣說些什麼,因他生得俊美,身邊簇擁着五六個舞姬。他随手拉過一個攬在懷裡,就着那舞姬的手飲酒;吃醉了酒、身子有些晃,他又攬過另一個舞姬靠着。
整個過程,他一直與苻沣談笑風生,甚至未有片刻被打斷,自然得跟吃飯喝水一般。
感覺有人在直勾勾盯着自己,苻洵轉頭瞄了一眼元昙,目光柔和與她對視片刻,松開懷中舞姬,示意擁在身邊的人散開,然後轉過去繼續與苻沣笑談。
如此風流放蕩,卻不知怎的,令元昙心底掠過一絲隐秘的欣喜。
若元昙再靠得近些,聽到他們談話的内容,定會吓得魂飛魄散。那漂亮靈動的少年将軍,正輕描淡寫說着最聳人聽聞的話——
苻沣低叱:“你瘋了,竟敢觊觎他的女人?”
苻洵笑意愈盛,笑得肩頭微顫:“她本就是我的,她已經答應與我訂婚,隻不過有人過河拆橋食言……”
苻沣:“如今木已成舟,你又能如何?”
苻洵誠摯地聳聳肩:“以後的事誰說得準,有的人看起來好好的,說不定哪天莫名其妙就突然死了。”
“住嘴!”苻沣心驚膽戰,瞄到元旻仍與舜英在悄聲說笑,并未留意這邊,才壓低聲音呵斥道。
忙起身向元旻道别:“我兄弟二人不勝酒力,多謝陛下招待,先行告退。”
待元旻笑着點頭,忙緊緊攥住苻洵胳膊,連拖帶拉往外拽,剛到殿門,忽聽旁邊有女聲在喊:“建甯王陛下請留步。”
苻沣全身一僵,忙将苻洵往台階下推了推,看他走遠才松了口氣。
轉身看去,一身玄色深衣的元晴正疾步走來,笑道:“可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