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韓曠在一旁為自己言明緣由,可敖淑雯的話語依舊如銅鐘一般振聾發聩,眼前的美酒佳肴、歌姬舞樂更是無不在提醒着張五麒今日上元佳節本該是阖家團圓的日子,而那些案件的受害者卻在痛苦中煎熬。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家門口。
推門而入,張五麒發現門竟然未上鎖。
“是老爺回來了麼?”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
張五麒順着聲音望去,一位女子正倚着門框向外張望。微弱的燭光下,她衣冠齊整,顯然是在特意等他。
正是他的妻子,顧氏。
女子确認是張五麒後,連忙上前扶他進屋坐下。許是屋内空氣閉塞,張五麒身上的酒味彌漫開來。
她輕蹙蛾眉,為丈夫遞上一杯茶,“老爺飲酒了?”
張五麒接過茶盞,輕輕握住她的手以示無恙,輕抿一口,“應酬之事,在所難免。”
茶水的醇香讓他清醒許多,他瞥了一眼内室,輕聲問:“小子們都睡了?”
顧氏輕輕地點頭,眼中滿是溫柔,“老爺不善飲酒,切記少飲為好。”
“好,聽你的,”張五麒心生幾分暖意,又忽地想起時辰已晚,“夫人為何還未就寝,我說過夫人不必等我晚歸。”
張五麒确實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常常深更半夜才回來,有時更是直接宿在縣府,徹夜不歸。
“妾與老爺乃夫妻,今日上元佳節,合該同用元宵才是。”女子垂眸,面上盡顯恭順的模樣,眼中卻難掩些許落寞酸楚。
張五麒恍然大悟,心中頓時充滿愧疚,忙緊握女子雙手,“圓兒所言極是,是為夫疏忽了。”
顧氏聽到丈夫喚自己的閨名,臉上泛起羞紅,急忙輕輕掙脫張五麒,然後從後院的小廚房端來一碗元宵,分成兩份。
吃着妻子親手做的元宵,此滋味比縣府酒樓中的好上太多。
不過這無疑又提醒他憶起那些失蹤的鐵匠們,他們如今是生死未蔔,更不用說吃上一口家裡的元宵了。
思及此,張五麒不由地歎了口氣。
敏銳地察覺到丈夫情緒波動,顧氏柔聲問道:“老爺可是有煩心事?”
張五麒手上的動作停滞了。
自己極少向妻子談論工作上的事務,可今天他覺得煩悶異常,正想尋人傾訴一番。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自己心中煩惱之事全吐了出來,頓覺輕松不少。
顧氏确實隻聽懂了個六七分,丈夫說的那些事她從來沒有參與過,隻是看着男人不吐不快的模樣,她也甘願在一旁靜靜傾聽。
末了,顧氏緩緩開口:“妾身愚昧,無法為老爺分憂,但妾堅信老爺所行之事乃正義之舉,既是為民,亦是為妾身,為孩兒們。”她的眸子裡靜如止水,這些簡單的話語在張五麒聽來卻重如千鈞。
張五麒一怔,随即起身走到妻子身後,摟住她的腰,下巴溫柔地貼着她的頭頂,低聲道:“圓兒,我的好圓兒。”
他感歎自己何其有幸,身邊如此多的人能夠一次又一次的在自己陷入困境時給予自己力量,給他一往無前的勇氣。
白昭琰和七七回到客棧時已是子夜,客棧内一片寂靜,似乎所有客人都已安寝。這讓七七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生怕打擾到他人休息。
随着白昭琰兩人走進客房,不等七七去點燃燭火屋内就突然亮堂了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王徽與衆兄弟們聚在這裡候着公子歸來。
在令狐昶的引領下,白昭琰坐到了主位,七七雖一臉困惑,但見此情景,也隻得找個角落站好。
隻見在王徽為首的帶領下,衆人依序站好,每個人手中都端着一盞酒,共同向白昭琰敬酒:“我等祝公子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跻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七七就算是再不明白眼前的情勢,也能多多少少聽懂一些“南山之壽”、“萬壽無疆”這類的祝詞,她張大水靈的眸子看向端坐着的公子。
難不成……今日是他的生辰?!
白昭琰起身端起酒盞回敬衆人,面上未有生辰的喜悅,反而是幾分哀戚,“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旁人難以察覺的複雜光彩從他眸中一閃而過。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過去了。
短暫而隆重的慶祝結束後,衆人散去,這時七七才敢徐步到公子跟前,福了身低聲說:“七七恭祝公子……生辰、生辰快樂。”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特别的祝詞來,心中更是因為今日白昭琰生辰自己非但沒有為他做任何事,卻還帶着自己出去遊玩而愧疚萬分。
合着公子的生辰,最開心幸福的竟是自己。
不料公子不僅沒有惱她,反倒露出淺淺的微笑,這在衆人祝賀時是見不到的。
七七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公子,咬咬嘴唇,“公子,七七為您做碗長壽面吧。”
四目相對,明知天色已晚,可女孩眸子裡的希冀讓白昭琰不忍心拒絕,正好今晚也沒有正經用膳,頓覺腹中空空,于是欣然應允,“好。”
不一會,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便擺在了白昭琰面前,看似普通又有各中細緻;不用多想,這麼多日子來白昭琰自是相信七七的手藝。
靜靜地看着白昭琰吃着自己做的長壽面,七七心中充滿了甜蜜。她輕撫着白昭琰為她赢得的簪子,心中有個聲音驅使她,于是七七不由自主地輕聲問:“公子,您這一生最想做什麼?”
白昭琰握筷的手微微一頓,目光閃爍後迅速恢複平靜,看向七七。她那嚴肅認真的小臉上似乎有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
這副模樣與女孩平時的嬌憨天真截然不同。
白昭琰思索片刻,那個多年前深埋心中的種子,不知緣由地在暖暖盎然的春風中悄悄發芽。
伺候完公子就寝,七七端着餐盤來到小廚房,用後背将門關上,便頓覺無力之感蔓延四肢,身不由己地坐在地上,擡頭看向那低矮的天花闆,仿佛一座巨大的岩石讓人壓在頭頂,令人喘不過氣來。
某種晶瑩剔透的液體在眼中瘋狂打轉,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江南的花,晉北的雪,我想去看看。”
男子如是說。
那時,他深邃如清水的眸子裡充滿了向往與期待,那是名為夢想的光芒照耀着他。
七七永遠都不會忘記。
與此同時,一封來自泉明的密信十萬火急地送入武平縣府館驿,遞到了武平縣主敖淑雯的床頭。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隻信鴿在夜幕下悄然飛入山林。男人讀完密件後随手将其投入火盆,看着它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