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窗外,在帳子後,在床邊。
陰森森,涼幽幽地盯着她。
自心頭處傳來一陣驚悸,戚師師眼睫一顫,“咣當”一聲,妝奁前的玉佛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佩娘駭然,扶着她,往後退了半步。
當年未足月生産,大姑娘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弱,到了秋冬之際,手腳發寒得更是湯婆子不能離身。也是因此緣故,大姑娘每月都會去佛堂禮佛,以求身體順遂,瑤雪閣中,更是四面供奉了四樽玉佛。
地上那一樽碎佛,讓兩人都白了臉色。
戚師師攥住了佩娘的手。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戚師師在心中寬慰自己,碎一碎,才能平安。
雖如此,她心中仍隐約生起不好的預感。便就在佩娘欲出聲寬慰之際,門口傳來另一名丫鬟茯香歡喜的通報聲:
“大姑娘,大姑娘——裴世子來咱們府裡了!”
雨聲簌簌而下,戚師師腦海中,登即浮現出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形。
裴家大公子,她的未婚夫,裴俞章。
出身名門世家,才學橫溢,滿腹經綸。
二人自幼便定下婚事,戚師師也認定了——自己會在将來某日,嫁入裴府,嫁給那人。
這仿佛是一件很自然,也很理所當然的事。
裴俞章也待她極好。
茯香豔羨不已:“大姑娘,裴世子待您可真好。每回前來咱們府邸,都要給您送上一大堆稀罕玩意兒。此番世子前去清風堂,定是與老爺議親去了。”
聞言,戚師師回過神,聽着裴俞章現下在清風堂,她便喚了婢子撐傘,又佩戴了面紗,直朝清風堂而去。
她暫時将适才的不順抛之腦後。
一路上,廊檐上的秋水濕淋淋落下,來回跳躍的,是少女歡喜的心事。
翻過年她便要及笄了,裴俞章也已弱冠。來年開春,她便可以嫁入裴府,嫁給她喜歡了将近十六年的人。
清風堂外,雨漫了一整地。
收傘走至廊檐下,戚師師雙腳還未邁過門檻,遠遠地聽見自前堂傳來驚惶一聲:
“世子這次怎麼病成這樣?!”
是父親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戚師師右眼皮突突一跳。
裴俞章與她一樣,身子不好。
隻不過他的病症,喝藥拜佛皆是無用。
裴府請來的道士說,裴俞章有血虧之症,須得用生辰八字相契的人,以其人血為飼,才能保得世子爺身體康健。
這話說完的第二日,她身邊的姜朔便被領去了清風堂。
姜朔是她自雪地裡随手救下的奴。
不過随手之舉,竟讓他鞍前馬後、馬首是瞻。
自己的下人被如此取血虐待,一開始,戚師師也有些抗拒。
她試圖在父親面前為姜朔求情。
幽幽燈火,父親輕輕歎息。
“師師,我知曉那孩子與你感情深。裴家也派人尋遍了整個京城,再沒有第二人與裴世子八字相契之人。不過是取上一碗血入藥,不會死人的。”
隻是取一碗血,他不會死的。
說這話時,裴俞章恰好掀簾而入。燭火搖曳,落在男子颀長的身段上,他緩緩踱進,眉目清和皎然,端的是公子溫潤無雙。
見她面色不願,裴世子低下聲,溫聲細語哄她:“師師,你忍心見着我去死嗎?”
他的言語太過溫和,帶了幾分誘哄。
戚師師一哽聲,将臉偏至另一側去,久久未言。
廊庑上長風拂過,為深秋更添幾分陰寒。
以血為飼,以血養血。
若她未記錯,這應當是這個月第二次取血。
這一回,裴世子病得更重了。
清風堂裡,父親來回的踱步聲讓人無端心慌。
愈發加重的病情,意味着要取更多的血入藥,無論是對于裴俞章或是姜朔,都是愈發兇險的境地。
戚師師忽然想起地上摔裂的那一樽碎佛。
正心悸間,她忽然聽見院外有人禀聲:
“老爺,人就在院門口候着了。”
“快快領進來!”
極着急又極漠然的一句話後,她聽見急匆匆步履聲。
戚師師循聲望去,正見一名少年被幾個仆從領着,朝清風堂走來。
“快些!裴世子還在等着血,莫耽擱了!”
“府醫呢?快去叫張府醫——”
細細密密的雨線裡,來者一身黑衣,身形高挑而清瘦,似乎怕其反抗,有人将他的雙臂押着。
少年悶聲低着頭,零碎的鬓發遮擋住他的眉眼。卻又在即将邁過門檻的前一刻,興許是某種感應,姜朔擡起頭來。
像是未料到她也在此處,兩人四目相觸的一瞬,戚師師看見他眸底微微泛起的光影。
極輕,極淺淡。
微不可察,又轉瞬即逝。
啪嗒一聲。
簌簌清霜自廊庑間零落。
清淡的雨香穿過二人摩挲的衣角。
隻一瞬,姜朔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