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轉動脖子，努力擡眼去看桑林一：“還是，謝謝你了。”

“謝謝你救了她一命。”

桑林一看着他，終于開口了：“您不願意魚天海死，是嗎？”

老人閉上眼睛：“是。”

“我不想她死。”

“我可以死，但讓她活着吧。”

他的聲音帶着顫音：“是我的錯，我一意孤行，我害得他們都死了……”

“最該死的是我，偏偏我活着了！”

“我活下來又有什麼用？我連護住他們留下來的都沒辦法……”

“已經沒有辦法了。”

桑林一看着他，“看樣子，您也變了。”

老人笑了一聲。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畢竟，死了那麼多人，我還是眼睜睜地看着這裡越來越爛了。”

桑林一沉默片刻，忽然說：“您後悔了。”

老人沒有出聲。

桑林一輕聲笑了：“您沒有。”

在老人的沉默中，桑林一慢慢說：“您隻是遺憾，對吧？”

“遺憾隻差一點，就能徹底毀了這裡。”

“那份失敗的遺憾讓您害怕，害怕這一次又是和之前一樣的結局。”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那個時候你們什麼都沒有，隻差咫尺。”

“而現在，我們有了太多。”

“還有，我必須要告訴您，加入我們是魚天海自己的決定。”

“她已經做好準備了。”

“我們在醫院救了她，那個時候她已經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了，但我在那個時候告訴她，我說，毀了發電廠，需要她的幫忙。”

“她活得同樣痛苦，但在想要一死了之的時候還是接受了我的提議。”

“比起逃避現實地死掉，她更想死得有價值。”

“她願意和我們一起毀了發電廠。”

桑林一看着老人，語氣認真：“這一次已經不一樣了，我們會成功。”

“隻是我們還是需要您的幫忙。”

“數年之前，您願意和他們一起站出來，這一次，您還願意嗎？”

老人睜開眼睛，扭過頭，渾濁的眼珠裡透着光亮。

他和桑林一對視，視線逐漸模糊。

幾十年前，他還不是怪物。

他還有覺悟。

「“我們一定能成功！”」

「“真沒想到我會加入居委會！不過居然是個卧底，哈哈哈哈！”」

「“诶诶诶，都注意别暴露了啊，好歹讓我多當幾年優秀市民吧？”」

「“……他，他死了。”」

「“沒關系……沒關系！我們還沒有暴露的，隻要我們繼續在居委會裡注意那個廠長的動向……！”」

「“之後，我們就先暫時不要聯系了，廠長可能會順着我們找到其他人……”」

「“我來，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她的女兒出生了……然後，她進了養老院。她走了。最後，我是來道别的。對不起……我也要走了。以後，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啊……”」

要付出多長的時間才能割斷腐爛的惡果？

如果讓他來回答，答案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他年輕時一腔孤勇，義無反顧踏進洪流。

在失去朋友、家人和所有後，他孑然一身成為腐爛的一部分，一隻怪物。

他像垂垂老矣的龍，守着故友們留下來的寶物。

遺憾是所有回憶的皮。

但皮的下面，是血肉淋漓的不甘。

老人躺在搖椅上，感覺兩眼發酸，于是他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

“……好。”

“我會幫你們。”

哪怕代價是他自己的死，和故友的子女的死。

他沒什麼可怕的了。

畢竟他決心去做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死的覺悟。

既然老了不甘心，那就再試一次吧。

人總得要滿足一次年少時狂放的願望。

他慢慢睜開眼睛：“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想要知道什麼，問吧。”

桑林一明白，他馬上就能看到這個副本隐藏得最深的真相了。

“讓人變成豬和怪物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老人回答了他。

聲音很輕，卻如雷貫耳：

“它被藏在居委會的最深處。”

“居委會在的那個院子……我們叫它，養老院。”

“發電廠廠長因為它誕生。”

“它是發電廠的電力來源。”

“每個月的全民發電節，發電廠捕殺豬，豬的屍塊會被塞進它體内。”

“再然後，發電廠解剖它。出來的就是被熔煉過後的核心，發電廠利用他們發電，供給整個城市。”

“它在發電節出現，又在被解剖後消失，周而複始。”

“我們這些浸染了它的人，就會變成怪物。”

“居委會的人，基本都是因為離它太近了慢慢異化的。”

“腦力花花小學給畢業生發放的電池裡有它的一部分，發紅光之後，他們就會慢慢變成豬。”

“這些豬沒辦法抵抗它的吸引力，在發電節感受到它後會不由自主進入城内。”

“還有另外一種成為豬的辦法，就是自殺。”

“自殺後成為的豬，他們不會被它吸引。”

“但對于所有豬來說，所有的結局隻有兩個，一是被捕獵，屍塊被塞進它體内，二是心如死灰地變成霧離開。”

“想要結束這一切，就必須殺了它。”

“但廠長會阻止你們的。”

“我們的失敗，也是因為他……”

“所以，你們需要在殺死它的同時，也殺了廠長。”

“我們沒能成功……接下來，隻能靠你們了。”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輕。

桑林一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白豬，又是什麼？”

老人擡眼，目光落在桑林一左耳上的十面骰上。

“腦力花花小學的操場下面，是被它吃掉的殘骸。”

“它竊取了殘骸的力量，所以變得強大。”

“從殘骸裡誕生的，就是白豬。”

“普通的豬在接受殘骸的一部分，把所有理智交給殘骸後不會變成霧，而會成為白豬。”

“白豬會保護殘骸，攻擊怪物。”

“但我想，現在……殘骸應該已經消失了吧。”

桑林一的神情怔愣。

“這枚骰子裡，是我感到害怕的東西。”

“看來，我也被當成它應該清理掉的怪物了。”

“我感受得到……這是殘骸的骨。”

老人的聲音慢慢變了音。

在桑林一眼中，他開始“融化”。

“你是殘骸……選中的……”

他的眼球從眼眶裡脫落。

“代行者。”

老人消失了。

十面骰飛速轉動。

最終停留在十。

桑林一坐在椅子上沒動。

搖椅一動不動地放在那裡，就好像從沒有人來過。

桑林一僵硬地站起來。

骨手的指尖顫抖。

他仰頭，透過榕樹樹葉看向一望無際的灰色天空。

【特殊道具：殘骸的十面之骰：「他」留給愛人的遺物，骰面越大，使用者心緒波動越強，攻擊力獲得骰面數額十分比加成。】

桑林一轉身離開。

他的背後，是失去了堅守數十年管理人的爛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