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夢奈是私生女。
她的母親是住在海邊的漁女。
小時候,母親帶着她住在海豚灣。
母親的工作,是捕獵海豚。
松下夢奈對小時候最深刻的記憶,是海邊傳來的海豚尖嘯聲,和一片片蕩開的、紅色的海浪。
海風裹挾血腥,滲透進她的童年。
長大一些後,她逃離了家。
她總是做夢。
夢裡有一層層的紅色海洋,有拿着魚叉的母親的背影,也有一艘艘蒸汽巨輪。
并不可怕。
她隻是覺得悲傷。
但大部分時候,她所能做的隻是面無表情地站在海岸,感受從海面而來的血腥味。
海洋污染越來越嚴重。
母親死在松下夢奈的十三歲。
松下夢奈跪在母親身旁,輕輕握住她的手。
海污染了母親,母親死時,皮肉已經泛紫。
阿叔牽着她轉身,離開海邊的木屋,帶她前往市區。
松下夢奈沉默地回頭,看着那間木屋在火光中燒盡。
空氣中是一成不變的魚腥味、血腥味,隻不過這次多了一個。
燃燒的焦味。
被污染的母親和被污染浸透的屋子一同死去。
阿叔帶她去了首都。
在那裡成年後,她選擇繼續逃。
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一定要逃離,但她明白,如果不繼續離開,她一定會崩潰在幻覺裡的紅海中。
于是她前往鄰國就讀大學。
在這段時間,父親知道了她的存在,并嘗試将她帶回日本,去繼承他龐大的漁業帝國。
他沒來,來的是他的秘書和律師。
一群人圍着她,遞給她各種各樣的文件,松下夢奈坐在他們中間,恍惚間又出現了幻覺。
耳邊是海豚的尖嘯和浪潮的波音。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紅色海洋,像血一樣。
母親背對她站在海裡,不停往前走。
松下夢奈站在原地沒動。
母親被海吞沒,浮上來的,卻是海豚的屍體。
她猛地驚醒。
随後匆匆推開文件,同樣逃離了。
她不願意。
她厭惡血腥惡臭的海。
厭惡無止休地困在幻覺裡。
可她找不到一片淨土。
哪怕遠離故土,幻覺仍然如影随形。
她不想被海吞噬。
不想被污染,成為紅海的一部分。
她到底要怎麼做?
等她從幻覺中再次驚醒,她正坐在學校的紫藤花架下。
她失神地仰頭,看着蔓延燦爛的紫色。
耳邊響起了讨論聲,一個女生的聲音格外突出,溫柔,但很堅定。
松下夢奈往那邊看去。
無聊的環境保護演說随處可見,但學生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太小,沒有資本家會願意聽他們保護環境的大話。
譬如松下夢奈的父親絕不可能允許她繼承公司後違背他的理念去保護海洋。
說話的女生站在花架下方,和其他同樣是環境保護社團的成員一起向周圍的學生們演說,講解他們保護環境的理念。
松下夢奈從花架下站起來,隻是擡眼看了一眼她。
她神情疲憊,但臉上還是帶着微笑,懷裡抱着一堆傳單,站在牽牛花架下方。
松下夢奈收回眼神,和她背道而馳。
第一次遇到是偶然,第二次是命運。
松下夢奈交完材料,回宿舍的路上路過花架。
趙華娅坐在長椅上,疲憊地整理資料。
松下夢奈背着挎包走過,腳步慢下來,彎腰,撿起地上的錢包。
“同學,你的嗎?”
松下夢奈湊近花架,垂眸看她。
趙華娅回神,側臉看她:“啊……是我的,不好意思!”
她接過錢包:“謝謝。”
“不客氣。”趙華娅直起身準備離開,隻是眼神的一錯,她看到了一張傳單。
傳單上的字刺痛了她。
「日本海豚灣全面封鎖,污染反噬的後果!」
松下夢奈直起身,“……海豚灣?”
趙華娅頓了頓,點頭:“你知道這個地方?”
松下夢奈輕聲說:“……我以前,住在那裡。”
……她又開始耳鳴了。
趙華娅看上去很驚訝:“你是日本人?你的中文很好。”
松下夢奈沉默片刻,隻說了句:“謝謝。”
随後,她指了指傳單:“可以給我看看嗎?”
“啊,當然可以。”趙華娅遞給她一張傳單,眼睛發光。
松下夢奈接過,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海豚灣在一個月前被當地政府全面封鎖了,因為大面積的嚴重海洋污染和陸地污染已經完全不适宜居住,現在海豚灣境内的活物隻剩下高度異變的污染物了,普通人隻要踏足,就會在短時間内快速成為污染體。
目前世界上國際組織劃分的紅色污染警戒區隻有五個,海豚灣加入之後就是六個了。
也是亞洲第二個紅色警戒區。
日本政府開展新聞發布會,首相親自發言,說明有關海豚灣的治理辦法。
而對于海豚灣為什麼污染嚴重到這個地步,官方和民間是統一的說法——
大肆捕獵海洋生物。
當地人民大多以漁業為生,不僅長期浸泡在重度污染的紅海裡,食用的食物也大多是污染海鮮。
現在海豚灣所有居民已經全部撤離至安置區,但大多人難以負擔高額污染治療費用,又不夠幸運成為理智污染物,最終隻能在安置區因污染病恨恨而終。
松下夢奈的母親就是這麼離開的。
她死前幾月已經不再下海,并且開始頻繁食用價格高昂的污染抑制藥。
但在松下夢奈眼中,母親仍然在一天天衰弱,一天天異變。
松下夢奈垂眸,攥緊了手中的傳單。
過了半晌,她釋然般地笑了一聲,扭頭看向趙華娅:“不好意思,我失态了,太久沒有故鄉的消息,沒想到一來就是故鄉變成警戒區的事。”
趙華娅隻是很輕地搖頭,試探般地問她:“你對保護環境,感興趣嗎?”
松下夢奈沉默,沒回答。
趙華娅把她手中的傳單翻了個面:“看,我們社團!”
趙華娅談起社團,整個人都激動起來,眼睛裡放着光:“我們都是想要為保護環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的人,我們是很認真地想要做這件事的,不是什麼想要騙學校經費和社會實踐次數的假社團。”
“保護環境是件很重要的事。”她的語氣格外認真,“而且需要很多很多人的努力。不是一個人,一個國家的事。”
“現在已經是污染紀了,污染越來越嚴重,但加重污染的人類活動卻還在繼續。”
“我們社團裡的人有很多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我們以後從事的工作,希望能是對治理污染有幫助的。”
“我想去做對外外交官,尤其是對污染談判方面的,我真的很想治理污染……”
松下夢奈安安靜靜地聽着,趙華娅卻突然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我偏題了,說着說着怎麼就說到我以後想幹什麼了。”
松下夢奈搖搖頭:“沒關系。”
趙華娅笑了一下:“如果對保護環境感興趣,歡迎你來我們社團!”
她像是突然反應過來,又從背包裡拿出一張票遞給松下夢奈:“對了,拿着這個吧!”
松下夢奈接過票,看到上面印着“保護環境辯論會”幾個大字。
“我們組織了一場辯論會,一方是我們社團的同學,另一方是文學院的,就在這周五晚上。”
“如果你有空的話,就來看看吧。”
趙華娅笑着說:“這張票可是第二排的,哦,第一排要坐輔導員和老師,這個就不能給你了。”
“不能來也沒關系,票拿着當個紀念,還得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麼多。”
松下夢奈收好票:“……我會來。”
“好!”趙華娅把傳單塞進背包:“我得去趕早十課了,那我們辯論賽見。”
剛要走,她又問:“對了,你的名字是?”
“松下夢奈。”
“好的,我是趙華娅。”
松下夢奈坐在花架下,看着她離去的背影。
保護環境……?
她沒想過,也不敢想。
但是,她沒有耳鳴了。
耳邊是幹幹淨淨的風聲和樹葉摩挲聲,沒有刺耳的尖叫和不斷的浪潮聲了。
松下夢奈沉默着坐着。
過了許久,她起身。
周五晚,她如約去了。
出乎意料,人很多。她本來以為環境保護這種題材沒有多少人會來,但實際上卻是座無虛席。
甚至她落座第二排最中間後,還聽到旁邊法學院的女生抱怨說這場辯論會的票很難搶,還是她拜托輔導員黑幕給她的。
從身邊人的口中,松下夢奈了解到趙華娅的社團其實人很少。
但包括她在内,他們都是各個學院最優秀的那些學生,甚至趙華娅自己都參與發表過幾篇有關環境治理的SCI。
聽到女生憤憤不平地說醫學院導師搶了趙學姐的一作,松下夢奈很輕地笑了一聲。
辯論會馬上開始的時候,松下夢奈看到了旁邊候場的趙華娅。
她穿着西裝,長發自然松垂,眉眼柔和。
她似乎是江南人,說話溫柔細語,長相和氣質都很符合日本人對中國江南人的印象。
趙華娅在看到松下夢奈後,有些驚喜地朝她揮揮手。
松下夢奈朝她點頭。
辯論賽很快開始了。
趙華娅是正方三辯,他們的觀念是人類積極保護環境有利于抑制污染擴散。
一辯二辯中規中矩,反方的文學院的觀點很犀利,在他們看來,當今污染紀投入進去的錢已經非常多了,在國家财政中污染治理已經占了很大比重,但污染仍然越來越嚴重,污染區越來越多。
在目前,繼續投入大額資金治理污染的确已經不是各個國家的傾向了。
星球移民已經在十多年前提上了日程。
但仍然有人不願意走。
因為隻有這裡才是家。
這也是趙華娅辯論的點。
松下夢奈坐在台下,認真地看着她。
趙華娅站在燈光下,手舉筆記,辯論時不卑不亢。
平常的她是溫和的,但現在辯論的她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松下夢奈沉默地看着。
拯救這個地方,真的還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