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死了太多太多人。
甚至她自己也是想要逃走的一員。
松下夢奈想起了父親律師遞過來的一份文件。
火星移民确認書。
父親早早就簽下了協議,他甚至是第一批移民的富豪。
父親為了讓她回去繼承三雨,甚至也給她申請了移民名額。
三雨公司倡導竭澤而漁。
等到大海的價值全部被榨幹,積累下來的财富已經足夠她和父親在火星上繼續過富豪的生活。
據說一個名額十億美元。
可她沒有簽。
她推開各種各樣的文件,面無表情地走了。
她的幻覺越來越嚴重……
她應該是被污染了。
從海豚灣帶出來的污染病。
她其實已經有了準備。
她沒有資格反抗,她隻能接受父親安排的一切。
就像她隻能向身上的污染低頭一樣,她也隻能向父親低頭。
但偏偏……偏偏。
眼前的紅色海洋被覆蓋了。
取而代之的,是紫色的花藤。
“最佳辯手——趙華娅!”
掌聲呼嘯。
松下夢奈擡眼,從幻覺中掙紮出來。
舞台上,趙華娅抱着最佳辯手的獎狀,朝台下揮手,看到她時,露出一個笑容。
她們隔着人群對視。
趙華娅的目光像是把她從黑暗裡拖了出來,無邊的紅海和不斷的耳鳴都消失了。
松下夢奈安靜地看着她。
她眼裡,隻有趙華娅黑色的眼睛。
……想要留下來。
想要為了不能失去的,留下來。
她是一匹賽馬,在進行漫長的人生大逃。
但在這場漫長的大逃裡的中段,她停下來了。
因為有人輕輕拉住了她的缰繩。
恐懼的馬鞭被收束。
她不需要治療污染病的藥了。
松下夢奈看着台上的她,嘴角上揚。
她找到治療漫長無盡的幻覺的藥了。
辯論賽結束後,她告訴趙華娅想要加入社團。
趙華娅非常高興,和社團内的其他人一起都很歡迎她。
松下夢奈主動聯系了父親。
在告知自己拒絕回日本的意思後,父親不出意外地勃然大怒。
不過好在她早就已經經濟獨立,沒什麼需要依靠父親的。
甚至好處不少,起碼那些律師不會再天天給她打電話了。
在加入社團後,她和趙華娅日益熟稔。
她對趙華娅了解得也越來越多。
她的理想,她的性格,還有她的家庭。
她還有個比她小幾歲的親弟弟,家裡雖然還有積蓄,但父母早早去世,她不打算讀研,隻想早點工作。
偏偏她想要去做的工作是現在很不穩定的外交官。
雖然弟弟支持,但她仍然會覺得自己太過自私。
松下夢奈卻告訴她,她的理想是保護環境,這份理想并不自私,恰恰相反,她太過無私了。
趙華娅告訴了她太多。
可松下夢奈能對她傾訴的,最多隻有紅色的童年。
她不想,也不能告訴趙華娅三雨公司的事。
她知道,趙華娅會覺得自己因為想要跟他們一起,所以才放棄了繼承三雨,她會自責。
松下夢奈不想她這麼覺得。
她留下來,隻是因為趙華娅打動了她。
她想要和趙華娅一起努力,她也想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還有機會。
她們是在大二在一起的。
松下夢奈主動告白,趙華娅當時的反應非常激烈。
松下夢奈以為她不願意,正準備離開讓她有時間思考,結果剛剛轉身就被拉住了。
趙華娅也喜歡她。
在和趙華娅一起度過的三年裡,他們實地進污染區考察,寫了數篇論文,也嘗試過實地宣傳、政府合作等等。
那是她人生裡少有的,安靜的時光。
因為趙華娅在她身邊。
每當她被幻覺所困,她就會看向她的愛人。
趙華娅永遠用堅定溫柔的眼神看着她。
透過她的眼睛,松下夢奈找到了幻覺的清醒劑。
但三年的夢,要碎裂隻需要一瞬。
她馬上就讀大四時,日本傳來消息。
父親病重。
律師告訴她,父親是因為污染病才病重。
她告訴趙華娅,她要回一趟家。
乘坐飛機回到日本後,她立刻趕去見了父親。
和母親離世的畫面慢慢重合。
耳鳴重返。
原來父親的污染病早已加重。
這些年,他在不停地吃藥抑制,直到三年前,他收到了松下夢奈的消息。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
在悲痛自己不久後應該就會離世,沒辦法和女兒相熟的同時,他又感到慶幸。
還好……還好。
他起碼還活着,還能最後保護一次他的女兒。
于是他派遣秘書和律師團前往中國,想要帶她回日本。
他同樣也一擲千金,為她定下了火星船票。
可偏偏,松下夢奈不願意回來。
他哀痛,惱怒,可沒有用。
他和這個女兒素未謀面。
松下夢奈不願意回家,他也沒有辦法。
他隻能繼續吃藥。
隻希望死之前,女兒還能有一段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沒想到,他甚至沒能撐到女兒畢業。
病床上,病骨支離的老人顫巍巍擡起手。
松下夢奈坐在病床邊,彎腰和他握住手。
“……如果不願意繼承三雨,沒關系。”
“我的遺産,足夠你花了。”
“想走,便走吧。”
“隻是我,沒辦法看着你了……”
松下夢奈嘴唇顫抖着。
“我的股份你拿了,直接賣掉,也是一大筆現金流。”
“隻是想要做保護環境的事,股份就不能留。”
“三雨裡面,容不得别的聲音。”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是我……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在……”
“要是你從小在我身邊就好了。”
“不用承擔太多東西……也别害怕。”
“我走了,就隻能自己保護自己了。”
松下夢奈陪着父親走過了人生最後的時間。
她的母親死于三十四歲,父親死于四十七歲。
她在日本停留了三天。
看着父親的骨灰填入墓地後,她站在墓地前靜坐了很久。
最後,她再次做出了選擇。
她最後一次前往中國。
“……你說,什麼?”
趙華娅站在她對面,嗓音顫抖,眼睛也睜大着。
松下夢奈擡手,輕輕拂開她的碎發:“我要走了,娅娅。”
她隻說,她要回日本了。
她要繼承三雨。
……是她背叛了趙華娅。
是她。
趙華娅忍着淚,轉身離開。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她們再次背道而馳。
也是最後一次了。
松下夢奈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在沉默中翻找口袋裡的藥瓶,倒出精神治療藥和污染藥,胡亂咽下。
……再見。
還有,對不起。
趙華娅要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
隻是她沒辦法陪着了。
松下夢奈轉身,離開她三年的美夢。
正如父親所說,三雨公司内部勢力複雜,她想要推動三雨改革是件極其困難的事。
好在父親留下的不僅僅有最大份額的股票,還有他經驗老道的團隊。
松下夢奈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聯系趙華娅。
回到日本後,幻覺隻能依靠藥物壓制。
她一邊瘋狂地吃藥,一邊瘋狂地工作。
她需要在三雨内有真正的話事權。
隻是意外發生了。
她意外在一次出海巡查海上養殖場時遭遇海暴。
被浪卷入海中的一瞬間,耳邊的海豚尖嘯聲達到巅峰。
恍惚間,她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