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承悅覺得自己很冷。
瘋的時候,哪怕赤足在雪地裡一直跑也不覺得冷。
但晚上做了夢,就會覺得好冷啊。
怎麼會這麼冷呢?
明明寝殿裡擺滿了炭盆,他卻還是覺得冷。
冷得他蜷縮起來,身子一陣陣地抖。
但他不想起來。
一醒,夢碎了,他也要變得神志不清,瘋瘋癫癫的了。
冷鑽進骨頭裡,隐隐約約地,他覺得好像在下雪。
雪大起來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滿目都是一片白。
難承悅走在雪裡,那雪沒過了他的膝蓋,一步步,走得很艱難。
雪花打在臉上,融化後的雪水像是融進了身體裡,把身子裡的熱氣一寸寸澆滅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他覺得他像是要在這冰天雪地裡走一輩子了。
一步步地,直到一片雪裡出現了一道黑影。
難承悅的視線掃過那影子,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抓住他……
而那影子轉了身。
“……逢懸。”
露出一雙明亮的,很漂亮的眼睛。
“雪停了。”
他話音落下,難承悅當真覺得那刺骨的寒弱了些,眼前的大雪也漸漸淡了,他看清了面前人。
一身玄衣勁裝,黑發高束,一銀白發帶紮住長發,一枚刻着青蓮的玉飾挂在發帶上,随着他回頭的動作晃動起來。
一張堪稱昳麗的臉龐映入眼簾,眼尾上挑,玉白芙蓉面,薄唇,漂亮得像是一朵刹那開放的昙花,似乎這種美下一瞬就會敗了……
是個相貌優越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把長劍。
而對方正看着難承悅的方向,聲音很清越:“也不知道天機他們去了哪。”
難承悅怔愣地看着他。
他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
宮中的人,相貌也有好的,隻是都比不過眼前的人。
最關鍵的是,他們都沒有眼前這個男人的那雙眼睛。
很明亮的眼睛……
現在,正直直看着難承悅。
難承悅下意識想逃離這種眼神。
在宮中,沒有人會這麼看他的……
要麼是厭惡,要麼是無視。
他習慣點頭哈腰地看人,驟然被這雙眼睛注視,他心跳急劇地加快,甚至想抱頭就跑,遠離這個地方。
但他做不到。
甚至,他發現“自己”竟然回應了對方:“不用擔心。”
玄衣男人擡眼看“他”。
聲音低沉穩重:
“天機應當已經算到了我們的位置,醉仙洲突發大雪,他遲遲不聯系我們想必是大雪斷絕了我們的聯系。”
“他應該已經帶着段山嶽嘗試先離開醉仙洲了,我們也先離開此地罷,出去了就能聯系上了。”
玄衣男人點頭:“也好。”
他将劍收回劍鞘中,難承悅看到他腰間的玄色劍鞘缺了一道口,露出了其内的木芯。
顯然“他”也注意到了,“……林一,劍鞘。”
桑林一低頭:“或許是被魔物抓到了罷。等出了飛雪十三洲我就再買一個。”
逢懸應了一聲:“那就先離開醉仙洲罷。”
桑林一停頓片刻,似乎在猶豫。
逢懸注意到了:“怎麼了?”
而此時,難承悅似乎也明白了。
他現在像是在這個叫做“逢懸”的人的視角,似乎是縷附在人身上的殘魂。
他怔愣地想,難道他死了?
是大秦宮中今年的雪太大了,太冷了,他凍死了嗎?
他沒辦法回答自己的問題,畢竟就和别人告訴過他該怎麼正常和人相處一樣,也沒人告訴過他人死後會不會變成鬼附身在别人身上。
但他怎麼努力也沒辦法逃離這具身體,甚至視角也隻能跟着這個男人動。
眼前便隻有一片遼闊的冰山雪地,和那個穿着簡樸的玄衣,卻相貌格外優越的男人了。
由于沒辦法偏過頭,他隻能順從着,小心翼翼去打量對方。
而對方沉吟片刻後,慢慢開口道:“這場大雪很突然,天機算到醉仙洲有大批魔物潛藏,你我一路上雖斬殺了不少,但我仍覺得應該還有魔物餘孽。”
“恰好飛雪十三洲的夏殇祭快到了,到時候飛雪盡融,我們不妨多留一段時日,幫醉仙洲的人處理了潛藏魔物?”
逢懸明白他的意思。
飛雪十三洲常年氣溫低寒,雪日綿綿,大部分地域都被厚雪覆蓋。
但哪怕是這樣的地域,也有人在此居住。
飛雪十三洲短暫的夏日裡會停雪,人族居住的地方多會清掃積雪空出地面,來為這一年間逝去的人們下葬,等待夏殇祭過去,大雪重來,便會将一切掩蓋。
桑林一的意思,是想趁着夏殇祭停雪,幫醉仙洲的人處理掉趁着大雪隐藏起來的魔物。
“可。”逢懸答應了,“距離夏殇祭應當還有一些時日,先去醉仙洲的村落暫住一段時間罷。”
“好。”
二人便并肩往雪山中走去。
難承悅看不見桑林一了,微微松了一口氣。
他沒和這種人相處過,被桑林一看着,很平靜地對話時,他甚至感覺呼吸都要上不來了。
一路上,逢懸沒再和桑林一說過話,兩個人都很沉默地前進。
在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後,兩人終于看見了雪山中亮着燭火的村落。
看上去很平靜,不像有魔物侵犯的樣子。
桑林一微微安了心,和逢懸一同來到了村口。
村口有村民在看守,看見兩個背着劍的人并肩而來,而且哪怕是現在的天氣穿的也并不算多,心想怕是仙師路過,急忙出來迎接。
雪停後天氣也亮堂了些許,雲漸漸薄了,透出些微光照在一片白瑩瑩的雪地上。
村民們裹着厚厚的獸皮,提着油燈朝桑林一和逢懸問好:“二位仙師可是自洲外而來?”
桑林一點頭:“我們途徑于此,突遭大雪,與二友人失散,便想在此處借住一段時日,待夏殇祭時離去。”
村民們對視一眼,“并非我們不願,隻是夏殇祭前段時間通常會有魔物潛藏,仙師們……”
逢懸出聲:“無妨,我們本來前來此地就是為了斬除魔物而來,借住期間我們會幫忙清理醉仙洲的魔物。”
村民們聽他這麼說,頓時大喜過望,連忙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了!多謝二位仙師!快請進村,我們這就為二位安排住處。”
桑林一攔了一下:“不必安排太好的地方,給我們個安身之處就行,草棚子也可,别太勞煩大家了。”
“诶,仙師遠道而來,怎麼能住那種地方?”一個老婆婆笑着說,“放心吧,我們會好好安排的。”
村民們的熱情盛情難卻,桑林一隻好點頭答應了。
老婆婆笑眯眯地和桑林一說話:“餓了沒有呀?婆子家裡有雪冰糕。”
桑林一搖搖頭:“還好。”
老婆婆看他越看越喜歡,“别拘束,我姓湯,叫我湯婆婆就行了。要什麼就跟婆子我說,他們收拾屋子還要一會兒,來去我家裡坐坐吧。”
桑林一不好推辭,隻好跟着湯婆婆一起往她家裡走了,逢懸則慢慢跟在後面。
湯婆婆是村長的母親,年過花甲,但人還是顯得神采奕奕,她的大兒子當了村長,二兒子則是有修仙資質,早些年出了飛雪十三洲去外求仙了,已有二十多年未歸家。
她看見桑林一就覺得親切,覺得很像她的小兒子,拉着他說些家常話。
她問什麼桑林一就答什麼,無非是飛雪十三洲外的世界有些什麼。
飛雪十三洲地域特殊,離極北之地很近了,隔着一片冰海,算是海邊的十三座小島,因為島上常年風雪不停,與大陸與世隔絕,所以島上的人對大陸知之甚少。
桑林一細細和她說着這些年來遊曆的所見所聞,大多都是和逢懸他們一同旅行時遇到的,湯婆婆聽着,臉上始終帶着笑意。
難承悅待在逢懸的殼子裡,也很安靜地在聽。
逢懸用着很溫和的眼神看着桑林一,他也就看着他。
難承悅從來沒聽過這些事。
桑林一說,住滿了狐狸的草原叫做青丘,青丘的王是一隻雄性的九尾妖狐,那隻妖狐竟然男女通吃,和龍族、鳳族甚至金烏族的嫡系都有過露水情緣?
他們途徑青丘的時候,恰巧遇到了金烏族的長子去找他,幾人就看着金烏族長子哭着求妖狐跟他回扶桑海,後面松了口變成他可以留在青丘,直到最後徹底服軟變成了他可以做小。
當然,那隻妖狐最後還是沒答應。
聽到這裡,湯婆婆大笑出聲:“那最後那隻狐狸是跟誰在一起了?”
逢懸輕聲道:“他和族内一個很普通的狐族在一起了,大婚的時候龍族、鳳族和金烏族全都來鬧,被他全都打出青丘了。”
湯婆婆樂呵呵地笑個不停,看上去很是高興。
難承悅聽得有些吃驚,這世上真的存在妖?
剛剛他聽這些村民對這二人畢恭畢敬,隻以為他們像是給父皇進貢仙藥的方士一樣……
可現在看來,似乎他們當真會仙術?
也是,這村中人人都穿的極厚以禦寒,這二人卻隻着長衫,還分毫看不出冷意。
難承悅小心翼翼地打量對面的桑林一。
他在宮中長大,因為害怕晚上宮中鬧鬼,總是早早睡了,往日裡聽聞的妖魔鬼怪之事多是恐怖獵奇的,要麼是哪個宮中的宮女跌入井中化作惡鬼了,要麼就是哪個冷宮的妃子自缢後又回來了……
這倒是他第一次聽說如此有趣的妖魔鬼怪。
湯婆婆笑了一會兒,饒有興緻地問他們:“你們為何會來我們這兒?”
逢懸答:“我們四個雲遊四海,另外二人中有一人會演算天衍,他算出來哪裡有魔物,我們就去哪裡幫忙清繳。”
湯婆婆點頭:“哎呀,真是好孩子。”
說着,給他們講起了故事:“說起來,你們可知這醉仙洲為何叫醉仙洲?也是和仙師有關系呢。”
桑林一搖頭:“不知。”
“很久以前,飛雪十三洲還是一片蠻荒之地,魔物蝸居繁衍,從此地襲向大陸。”
“後來便是有十三位和你們一樣的仙師自願來了這裡斬殺魔物,并在這裡繁衍生息,子子孫孫世代抵禦魔物,我們就都是那十三位仙師的後代。”
“并非所有人都有修仙資質,後來我們這兒的普通人也都學會了該用什麼辦法去抵禦魔物,才逐漸有了現在的飛雪十三洲。”
“留在我們洲的仙師道号醉仙,因此我們這兒就叫作醉仙洲了。”
湯婆婆說着,站了起來:“來,說到這裡了,怎麼能不帶你們去看看那位仙人題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