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婆婆很熱情地要帶他們去大院裡,桑林一和逢懸就跟着她出去了,到了大院中。
大院是村落裡的議事處,二層的四方小樓,圍着院落中間的枯木而建,雪鋪在枯木上落了一層,也遮住了枯木前一人高的石碑。
湯婆婆哎呀一聲:“被雪蓋住了。”
逢懸往前一步:“我來罷。”
他随手在碑上一點,劍意凝于指尖,劍風刮去了石碑上的雪。
難承悅以逢懸的第一視角見到他隻是一點,就有風突然冒出來吹了雪,吓了一大跳。
他驚疑不定,想自己就是個普通人,死後成了鬼,哪裡來的本事附身到如此厲害的仙人身上呢?
但旁的人也瞧不見他,他自顧自想着也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隻好壓下疑惑,也看向了石碑。
高倚青冥插酒星,山崖誰作醉仙形。
從來天地為衾枕,應笑人間有獨醒。
最後題名,醉仙人。
湯婆婆眼神流露懷念,往前一步,用蒼老的手輕輕撫摸石碑上的字:“我小的時候就在大院裡亂跑,跟着大人們學念這上頭的詩,現在老了,倒也沒忘。”
桑林一盯着最後面的醉仙人三字,沉默不語,眼睛亮亮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大院門口傳來男人的聲音:“仙師,屋子都收拾好啦,來看看吧!”
湯婆婆轉身:“哎喲,剛剛好,走吧,去看看住的地方。”
桑林一和逢懸便一起出了大院,往村人給他們安排的房子走去。
飛雪十三洲大雪,屋子都是石屋,不然撐不起大雪的重量。
湯婆婆的大兒子,湯村長等在屋子前面,看見他們了笑着揮手招呼:“诶,這兒。”
給桑林一和逢懸安排的屋子是兩間卧房、一個正廳和一間廚房的大平層,很是寬敞。
桑林一攔住湯村長:“太麻煩了,住這麼大的屋子……”
湯村長急忙道:“诶,不打緊!這屋子無人居住,是我弟弟走之前專門給他蓋的,沒曾想他出去修仙了,這屋子也就空了下來,二位仙師安心住吧,東西都還齊全着呢!”
湯婆婆也過來勸說,桑林一和逢懸盛情難卻,隻好答應了。
桑林一和逢懸暫時住在了村中,距離夏殇祭還有些時日,他們便時不時幫村民們做些準備工作。
在夏殇祭前兩周,桑林一也聯系上了天機,告訴他們他要和逢懸在醉仙洲留一段時間後,天機和段山嶽便和他們商議夏殇祭後在大陸會合。
難承悅就一直待在逢懸的身上看着,久而久之,他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但想了想,他又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他現在是鬼,不用吃飯,也就不會餓了。
在宮裡每日都要為了吃食發愁,給太監點頭哈腰求他們給點吃的。
也不冷了,他住的地方沒有碳火,被褥都是拿麻布包枯草紮的,冷得他渾身都疼。
而且跟着桑林一,他覺得很有趣。
村中的小孩都喜歡桑林一,因為桑林一人長得好看,雖然不太愛笑,但會給他們講外面的故事。
小孩愛聽,難承悅也愛聽。
大人們忙着夏殇祭,孩子們亂跑又危險,桑林一就待在大院給這些小孩講故事,他身上有種奇妙的魔力讓孩子們都安分下來安安靜靜地聽。
逢懸總是和他在一起,難承悅也就能聽到。
桑林一講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很平靜地看着。
但有些時候,逢懸也不會在大院,他會孤身去雪地中練劍,一把銀白長劍揮動間,飛雪被劍風挑起,一劍山河動。
他練劍總是會練很久,難承悅不愛看,一片白茫茫的,他覺得不如聽桑林一講故事有意思。
練完劍,逢懸便孤身回村中。
桑林一已等在村口了,很平靜地看過來,“回來了。”
逢懸應了一聲,往他那走:“嗯。”
難承悅很高興看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就是看見桑林一就覺得高興。
現在他也不怕桑林一了,似乎是因為變成鬼後第一個見的人就是他,現在看見了桑林一,他反而覺得安心。
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
随着逢懸離桑林一越來越近,難承悅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像是開始下雪了,大雪漸漸掩埋了他的視野。
難承悅看不清桑林一的背影了,他下意識喊出了聲:“……桑林一!”
但無人回應。
他愣了愣。
是啊,他現在是鬼,鬼的話,怎麼能被人聽見呢?
他甚至還大逆不道地喊了仙師的名字……
難承悅有些難過,但他看着眼前越來越淡的身影,又越來越焦急。
他要徹底消散了嗎?
他要離開了?
他不能留下來嗎?
他到底還是不夠幸運。
眼前一片白茫茫,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後,瞬地又陷入一片黑。
再然後,他開始覺得徹骨地冷。
冷意滲透進骨髓裡,凍得他發抖,身體也像是腫脹起來了,疼得厲害。
随後,難承悅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白,耳邊是他自己的喘息聲,還有大雪烏壓壓往下落的聲音。
他怔愣着,慢慢清醒了,掙紮着擡起頭。
他正趴在雪地裡,身側是通紅的宮牆,也不知他昏了多久,雪已在他身上鋪了一小層了。
他身上還穿着破破爛爛的裙裝,是母妃的舊衣服改的,給他拿飯的太監說他穿了這身才有飯吃。
難承悅掙紮着,從雪地上坐了起來。
他哆哆嗦嗦地,怔愣地低頭看着雪。
……是夢?
就,隻是一場夢?
他有些想哭。
這麼想了,便也這麼做了。
許是遺傳了他母妃的愛哭,他也時常哭。
此刻他更是哭得凄慘。
分明沒死,卻并不高興。
他渾身都疼,也冷,肚子也餓着,但他也不從雪地上起來,就隻是哭。
是了,他是難承悅。
廢後之子,母妃自缢于冷宮之中,不受父皇寵愛,在宮中掙紮求生的皇子。
而不是跟在仙師身邊,一同在飛雪十三洲遊曆的鬼魂。
南柯一夢罷了。
難承悅哭得難受,掙紮着,慢慢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他裹緊身上的裙裝,跌跌撞撞往母妃的冷宮走。
哪怕改短了,套在他身上也大了,他瘦的厲害,像是根枯杆一樣。
但就算如此,他繼承了母妃的面貌,哪怕瘦得撐不起衣服,也仍然看得出還未長開的花容月貌。
難承悅一步步踩在雪裡,身上越來越疼。
他還在哭,淚水流個不停。
他想桑林一了。
他不能死嗎?
死了,去找桑林一。
真的變成鬼魂,跟着他,和他一起去遊曆四方。
都是假的嗎?
是不存在的嗎?
這世上沒有飛雪十三洲,沒有醉仙人?
也沒有負長劍,一身玄衣,墜着青蓮玉飾的仙師?
都是他瀕死的臆想?
難承悅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呼吸了。
他閉上眼睛,淚水沾濕眼睫。
再然後,他猛地一抖,睜開了眼睛。
鼻間是熟悉的龍涎香熏香,難承悅身上蓋着金絲織成的薄毯,怔愣地睜着眼睛。
金絲枕帶着些濕潤,是他做夢時流出的眼淚滴落在了上面。
難承悅沉默片刻,慢慢坐了起來。
他做了個夢中夢。
不過……倒也不算。
殿中炭盆燒的很旺,但他還是覺得冷。
似乎是聽見他起身的聲音了,簾外的宮女輕聲道:“殿下……”
明仁帝睡眠很差,難以入睡,入眠後也睡得不安穩,總是從夢中驚醒,因此宮中侍寝的宮女太監皆不會來喚他起床。
但這一次,卻是明仁帝自己吩咐了宮女來提早叫醒他。
難承悅垂眸:“派人去求仙樓。”
宮女試探着問:“陛下可是要召見占蔔閣術士……”
“去叫國師。”
難承悅的語氣很平靜,“帶他去醉仙殿。”
“是……”
宮女剛要退下,又聽到明仁帝道:“拿手帕來。”
立即就有一名宮女遞上一張牡丹繡帕,金絲簾中探出一隻白皙的素手,撚住手帕,宮女立刻低頭不敢多看。
片刻後,簾内傳來明仁帝的泣聲。
在場所有宮女太監屏住呼吸,竭盡全力忽視哭聲。
過了會兒,簾内的哭聲淡了。
宮女和太監們都小心翼翼松了口氣。
那聲音便平靜道:“都拖下去。”
“殺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