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仙樓。
桑林一端着茶杯,手輕輕抖了抖,回過神。
他又想起來了原身的一些記憶,斷斷續續,都是些日常過往,他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還會想起來這些事。
霍小丹擡眼:“我們準備準備出發吧。”
桑林一沉默片刻,“……你和李克生先走。”
霍小丹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再去找難承悅?”
李克生攤手:“這大半夜的,那皇帝應該已經睡了吧?”
桑林一輕輕搖頭:“沒關系,不用擔心我,你們先去吧,我隻去見一面,馬上就來。”
桑林一一向有主張,霍小丹倒是不太擔心他,思索片刻後點頭答應了:“好,那你快些趕來。”
桑林一起身,披上大氅:“放心。”
出了房間,寒氣撲面而來。
桑林一擡眼看向重重宮殿,竟是夜半落雪,洋洋灑灑鋪了整個皇宮。
這一次倒是無人阻攔他離開了,甚至他離開求仙樓時術士們還給了他一盞燈籠,在得到桑林一不需要人陪同的答案後就默默退開,沒有跟上來了。
桑林一一手舉傘一手提燈,慢慢往今宵殿走去。
離得遠便能看見通透的燈火,顯然難承悅還沒睡。
桑林一慢慢地踩在雪地上,到了今宵殿大門前。
歌姬和舞女們都退下了,樂師們正一個個從殿内離開,看見了桑林一,都大驚失色,立刻就要跪下。
桑林一揮手:“難承悅在裡面?”
領頭的樂師抱着琴,戰戰兢兢地點頭:“是……是。”
“嗯。”
他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樂師們對了對眼神,也不多問,低着身子快步離開了。
桑林一則收了傘,提腳邁入大殿。
殿内一片狼藉,照舊是一個宮女太監都沒有。
滿地散亂的宣紙和畫卷,甚至沾了墨水的毛筆都随處可見,而正中央跪着的人衣袍上都沾了墨,他也不在意,隻呆愣地背對桑林一跪着。
火盆燒的很旺,桑林一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這一聲讓那人顫了顫,緊接着,他回頭。
難承悅神色很不好,臉色白得過分,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卻睜得很大,直勾勾望着桑林一。
桑林一往前走了一步,垂眸,看見了地上半開的畫卷上漏出的人影。
黑發黑衣,卻分明是他的臉。
他的視線并未過多停留,再度擡眼,和仍然跪着的人對視,很平靜地開口:“難承悅。”
而被他喚了一聲的人抖了抖,怔愣地和他對視,眼淚隻一瞬便從眼眶流下。
難承悅的聲音恍惚飄來:“……我做了噩夢。”
他和桑林一錯開眼神,像是又驟然沒了力氣,身子一佝偻,“……我這一生,是不是就是一場噩夢呢?”
桑林一并未說話。
而難承悅,似乎終于沒了最後的力氣,他像是負隅頑抗到了盡頭,松了口:
“此生,大夢一場罷了……”
而從他口中,桑林一終于明白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
難承悅七歲時,大秦宮中下了一場大雪。
那是他一生中覺得最冷的時候。
宮女太監克扣他的吃穿用度,那一年比往年更冷,他的被褥炭火便被哄搶一空,留給他的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裹着母妃的紗衣,穿了一層又一層,還是覺得冷。
雪像是滲進了他的骨頭裡,讓他動彈不得。
茫茫大雪落下,一眼望去,整座皇宮便這麼籠罩在了雪霧之中。
恍惚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裹着紗裙,一步步踩在雪地上,執着地往内務府走。
他想跪着求一求内務府的太監,得一點炭。
但走到半路,他實在太冷了,哆哆嗦嗦地,腿一軟,便倒在了雪中。
雪越來越大了。
難承悅覺得自己是不是冷得失去了知覺,怎麼被雪埋了,反倒不那麼冷了……
他想爬起來,但他沒有力氣了。
雪還在下。
他想,他應當要死了。
而那次,是他第一次見到桑林一。
恍若一場大夢,他俯身于逢懸之身,仿佛親身與他們在醉仙洲一遊。
然而大夢褪去,他睜開眼,卻又身在深宮之中。
大雪拂了滿身。
難承悅死在了那天。
雪葬了他的屍身,幹幹淨淨。
魂魄本應就此自由,散入天地,去往青銅門。
然,逢懸的鎮物于大雪中蘇醒。
一道孤影殘魂飄在雪中,仿佛與雪融為一體。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那縷殘魂彎腰,飄入雪中屍身。
難承悅便從雪中醒了。
他跪在雪中,雙眼蓄淚。
自此,此身與國同存亡。
大秦國運,仙人殘魂鎮守。
國之将破,殘魂附身,難承悅不死,國不滅。
而國滅,他身死。
此身難承悅,終究亡國君。
他沉默地哭,默默從雪中爬了起來。
執着地,繼續往前走。
自那之後,他便時常做夢。
夢中,他是那位叫逢懸的仙師,和其他三人一同遊曆天下。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意氣風發,與囚于宮中的他全然不同。
可每當他覺得夢中之事再真實不過,他就是一縷跟在他們身邊的殘魂後,他又會驟然從夢中轉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大夢醒轉,掩面而泣。
如此六年後,大秦宮變。
先帝暴斃,各派齊鬥後,皇子皆死。
難承悅知道的不多,他隻記得那日咨殷帶着烏泱泱一大片人進了後宮,朝着他遙遙一拜。
跪了一大片人。
自那日後,他不再是不受寵的廢子,而是大秦明仁帝。
少年皇帝,傀儡一具。
國之鎮物,仙魂軀殼。
唯有夢中,他才是難承悅。
借仙師之身,漫遊天下的鬼魂。
他甚至覺得夢比現實更真實……唯有在夢中,他才不會癫狂、瘋魔。
“逢懸。”
而背着長劍的那人,也唯有在夢中會回首,與他遙遙相望。
“海棠又開了。”
他喜歡垂絲海棠。
喜歡雪。
喜歡看戲。
他的劍術是逢懸教的,隻一柄青蓮長劍,舞動四方。
鹘似身輕蝶似狂。
難承悅以為隻要在夢中,他就是平靜的。
現實再如何叫他苦痛不堪,夢中也是柔情的。
但他錯了。
夢無盡,可惜這一切并不算作他的夢,而是他借仙師殘魂,所觀仙師過往罷了。
因此,一切終有結局。
大陸将崩,魔物肆虐。
逢懸孤身回了西南,僅憑人軀,披肩帶甲,于戰場同魔物厮殺。
如一場無止境的噩夢,魔物源源不斷,大秦士兵血戰不退,死傷無數,血色罩在整片戰場上。
逢懸親身在戰場上厮殺,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
但……不能退。
退,仍舊死路一條。
絕不能退。
難承悅附身在逢懸身上,目睹了魔物戰場的血腥。
放眼望去,盡是人與魔物的殘軀血肉。
如人間地獄一般。
逢懸在戰場死戰三月後,收到了西方蓮霧十八洞天而來的一個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