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連天的黃土,天氣冷得人手腳發僵,沒有牲畜幫忙,他隻翻了一小塊地,隻能繼續埋頭翻地。
素來肥沃的土地幹得不成樣子,他将硬邦邦的土翻出來鋤散,又彎下腰将蔫兒哒哒的細弱野草撿出來丢到一邊。
明明是凍得令人直發抖的天氣,犁完那塊地後周瑾卻累得出了汗。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裡走,身上的汗被寒風一吹又開始發冷了,夢裡的他來到一棟破破爛爛的小屋子前,先将鋤頭放進了旁邊的茅屋裡,光裸的石地上有不明物體結成的硬塊,食槽已經很久沒有蒼蠅光顧,角落還堆着已經落灰的犁。
他匆匆離開茅屋,門口的狗看見他後歡快地搖着尾巴,他站在門口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又拍了下身上的灰,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又抹了把臉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這才推開了門。
妻子也穿着破舊的衣服,圍着一個滿是油污的圍裙,卷曲的紅色沙發也像是被生活磨去了光彩,灰撲撲地被發網籠着,他走過去從後面摟住了妻子,吻了吻她的耳後,妻子一邊煮着土豆試圖讓它們和巫師前幾天的有所不同,一邊拍了拍周瑾的手背安慰他勞累的身心,囑咐他去卧室看看爸媽。
周瑾将路上尋到的唯一一抹鮮亮别在妻子的發間,推開了卧室的門,一進門就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老人味和微薄的熱氣,兩位頭發斑白的老人并肩躺在床上,腳旁窩着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在數自己的手指頭玩兒,靠着窗的那邊有一個嬰兒在爬來爬去,床下縮着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苦中作樂地玩兒着拇指遊戲。
其中一位老人的眼珠已經渾濁了,另一位老人落下一滴同樣渾濁的淚,眼裡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悲傷,半天費勁地說出一個字:“……死…………死……”
周瑾看見自己出了門,跑了很遠,真的跑了很遠,周圍的景物從漫無邊際的黃土變成濃郁的樹林時,他終于到了目的地,監察點,他知道這個地方叫這個。
從裡面走出來三個人,其中一個看見他後什麼都沒問,輕車熟路地跟着他去了他家,門口的狗看見陌生人後狂吠起來,那個人煩了,給了它一腳,那隻狗被踢到牆上後小聲嗚咽着叫不出聲了。
周瑾看着那幾個人合力将死了的那位老人擡了出來,他給了為首那人一個土豆,那個人不知道要把老人拖到哪裡去。
卧室裡的幾個孩子都在如常地玩耍,隻有最小的那個嬰兒如有所感般号啕大哭起來,妻子身心俱疲地将嬰兒抱了出來,一邊做飯一邊輕聲哄着,沒有看被帶走的老人一眼。
周瑾把那人送到了門口,門口被踢傷了的狗強撐着爬過來蹭了下他沾滿黃土的腳,蹭得一臉灰,嗚咽了兩聲,他卻看見夢裡的他久久地盯着那隻狗沒有說話。
午飯還是換了種花樣的土豆,沒有孩子再抱怨不好吃,狼吞虎咽地吃着飯,最小的嬰兒哭了一會兒就睡着了,妻子哄好孩子後就端着她自己那盤隻動了幾口的土豆進去給剩下的那個老人喂飯。
他則坐在餐桌旁,被剩餘三個瘦骨嶙峋的孩子沉默地注視着,但他什麼都沒法說,也沒空說,隻來得及進屋跟妻子說幾句就又匆匆拿着農具出了門,該去趕下午的工了。
下午該翻的地在另一邊,離得有些遠,所以他跑得快了點,過大路時卻差點被幾匹華貴的馬踩得稀碎。
從馬車上下來一個穿着鮮豔的紅色燕尾服的銀發男子,斯文地朝他啐了一口,罵他死賤民不長眼,身上的惡臭都熏到他家少爺了,叫他趕緊滾别耽誤時間。
他茫茫然地想着,這是下人啊。
但他隻是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說了句謝謝就一瘸一拐地朝地裡去,身後響起馬鞭擊打的聲音,随後是蹄鐵踏在地上的哒哒聲飛快遠去,沒有絲毫停留,隻揚起一片煙塵。
他來到地上,扶着隐隐作痛的腿和腰,看着一望無際的黃土,歎出一腔濁氣,開始了下午的勞作。
受了傷不好做事,但他心裡有事,幹得快了些,太陽離山巅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就匆匆收了工,打算去那個坑看看。
遠離大路的樹林深處,身旁的樹從柏木變成白桦時,他終于看到了白桦中心那個巨大的坑。
撲天惡臭和密密麻麻的蚊蟲攪在一起,他跪在坑邊探身向下看去,毫無遮擋的屍體上爬滿了各類食腐動物,橫陳的屍體并不完整,有些隻剩下光秃秃的頭顱和軀幹,四肢是整齊的斷口,破開的腹部裡被吃了大部分内髒,血淋淋的腸子流了一地。
有些新鮮的隻被割去了手腳,有些則呈現出高腐,面目已然模糊。周瑾在裡面找到了那張熟悉的臉,不過幸運的是因為年老和各種疾病,沒人願意吃,屍體還算完整。
他拿着鋤頭在坑邊埋頭挖土,一鋤頭一鋤頭地往那具屍體上丢,直到堪堪将它蓋得看不見臉了才停下。
愈加劇烈的風吹過他身上的汗,撩過繁茂的白桦,吹向天邊。
他順着風的軌迹看去,卻發現了一個人影消失在了崖邊,周瑾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
是個山洞,他安靜地蹲在旁邊,風送來斷斷續續的人聲,死了也挺好,第幾遍了,也沒說錯,也該死了,不怕嗎,活着更可怕,是我們拖累了,我們老了,我放心不下,兒孫自有兒孫福,有文化,上過學嗎,上過,怎麼會來這兒,遭排擠了,唉,賤民沒出路啊,二十九死了。
沒人再說話了。
一牆之隔的山洞裡,依次坐在山洞裡的老人們平靜地将目光移向那個第二十九個進來的人,那人安靜地睜着眼盯着洞外,不知道那個方向是不是他的家。
最裡面的一已經化作了腐屍,惡臭熏人,不過沒人把它搬出去,每一具屍骨都會陪伴着後來的人,并帶着它們一起迎接并陪伴着下一位走向生命終章。
他也不聽了,拿上鋤頭落荒而逃般跑了。
顧不得身上的刺痛,他飛快地穿梭于林間,遠處暗紅的太陽被吞沒了一半,暮色迅速傾吞大地,他在幽深的藍裡奔跑在白桦林間。
屋裡久違地有了肉香,孩子都不玩兒了,跑到妻子身邊圍着直勾勾地盯着鍋裡看。
妻子抱着那個小嬰兒,告訴他爸爸下午去散步了,沒回來。
他們都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彼此沉默了一陣,妻子懷裡的嬰兒無端又開始抽噎,哭着哭着就抱着媽媽的脖子睡了過去,眼角還有沒幹的淚。
他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妻子就不再歎氣了,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孩子就不再抱怨了,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父母就不再說話了。
一家人都不約而同而又詭異地沉默着,沉思着,苟且活着。
晚飯終于吃上了肉,妻子隻拿頭炖了湯,剩下的都收起來了。孩子們沒人哭泣,也不再狼吞虎咽,隻慢慢地喝着,像是要記住它的味道。
中午那個人例行巡查,得知他家少了一個人後什麼也沒說,這次沒有狗對他吼了,周瑾依舊拿了一個土豆給他,附贈一句謝謝。
回到餐桌上,周瑾默不作聲地吃着飯,湯裡那顆炖爛了的頭骨卻在他的視線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直到那顆頭猝然睜開了眼睛。
周瑾瞬間也睜開了眼,床邊的人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透過流水般的月華,周瑾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沒多驚訝,坐了起來,聲音裡還帶着剛睡醒的啞,“不是說沒有半夜站人床頭的怪癖?”
小巫師輕歎一聲,房間内的煤油燈應聲亮起,半邊臉都被昏黃的燈光照亮,周瑾聽見他的聲音,“我又沒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