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決定三日後啟程,于是在島上的日子忽然清閑了下來。就在前些日子,常笑與素榮尚對彼此戒備異常,如今已然能算得上朋友了,總是趁常芙下課後帶着她上山抓鳥下水摸魚,好不快活。三日裡,夜明岑倒成了最忙的那個,一天到晚連不系舟的台階都未下過,不是站在外面遙望天際,便是遁入夜聞濤東翻西找。常笑是第一個瞧出異常的,便趁素榮帶常芙外出了,小心探道:“師尊最近是丢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嗎?成天總是見您魂不守舍的,弟子幫您一起找吧。”
夜明岑神情頗為慌張,心下卻道:決計不能讓他知道我在找什麼!便想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常笑心下不解,卻也不能僭越,便每日癡癡地守在不系舟,也不抓魚抓鳥了。
待到夜明岑幾乎把夜聞濤的藏書翻了個便,各中緣由便也能解釋的清了——原是他最近一直困惑于心境比試中的場景,每每想起都會羞赧地避無可避······并且不難看出自己以前頗愛看些沒正形的閑書,如今從頭翻閱,夜明岑驚歎自己簡直是個······是個斷袖!書中描繪的多是男子之間的情愛,不乏有圖文并茂者,看得夜明岑眼前一黑,驚歎:我以前竟如此癖好這些聞所未聞的獵奇之事?
他沉默半晌,花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把藏書重新整理歸納起來,一邊拾起書籍,一邊拾起過往。他思量:不管怎樣那都是以前的我,既是以往,便不必困擾······思及此,手邊出現一本陳舊古樸的雜記,封面無字,卻被蛀食嚴重。他鬼使神差地拾掇起來,翻開第一頁,灰塵驚掠過眼前,卻見内中所記全與岐黃之術相關。此記每一頁都精細地畫了藥草的圖案,旁邊工整地寫上藥名及用法用量等等······夜明岑看得入神,輕輕念出書中所錄,心下雪亮——這是自己手寫的筆記。夜明岑隻覺得奇妙,越往後看越覺得竟像是在與過往的自己對話一般。忽然,他翻開了沒有繪圖的一頁,字迹亂砌,塗改頗多。夜明岑想:或許當時的我心亂神移,且看寫了些什麼:
癸卯仲春夜,常笑于我俱服宵千金,忽見其藥不敵,春藥也。竟與常笑行房中事,妄矣!予以常笑家人所視,今如此,我不知所為矣。予實好之,非家人之所好,亦非師徒之所好,欲與之為道侶。甚不可思,而師焉。不知其所欲,其人悅我乎?如其不好我乎?吾不能使知我愛之。我為其師尊,非可行之也。
日記寫到這裡便結束了,夜明岑大氣也不敢出,眼前昏昏暗暗地,手中所捧的每一個字都認識,放在一起卻如同混沌一般将他深深吞噬,難以自拔。如今細想:原來那番雲雨場景竟是真的,常笑時常表現出超乎師徒之間的殷切關懷,總是對自己千般萬般好,對他人卻冷淡如同擦肩而過的陌路人,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兀自歎了一聲,自嘲似的輕聲說道:“我對常笑的私心,原來一直都算不得清白······”即使遺忘了過去,但那感情依舊塵封在心,輕輕吹拂,便又重見天日。
如今,我還能一如既往地漠視内心對常笑的······歆羨嗎?
——是歆羨嗎?還是愛慕?夜明岑沉默半晌,輕輕合上雜記,攏于袖中,似是舊事太過沉重,壓皺了他的眉頭······
出發那日正是秋分。
清晨,光風霁月,海闊天清。四味閣廣場上站着不少人,為夜明岑等三人踐行之後還遙望着遠去的千機鳥。那天夜明岑一改平日裡白衣玄裳的習慣,穿了件墨綠色的衣裳,袖口領緣處都繡着清隽零落的竹葉,外披那件可浴火栉雨的黑色鬥篷,像是一片竹葉落進了深潭之中。常笑站在他身旁,為他撐着傘,不忍細看,越看越覺得他身形瘦削單薄,心中不免疼惜。師徒二人各自懷揣心事,心緒難甯。唯餘素榮一人心别無所思,隻是靜靜待在旁邊看着他們。
俄頃,夜明岑打破沉寂,輕聲問道:“常笑累不累?不必如此勞神,去歇息吧。”說罷便伸手去接過傳來的傘柄,孰料常笑并沒有松手的意思,夜明岑的手便恰巧覆在常笑的手背上。
常笑朝他會心一笑,說:“師尊,外面的風愈來愈大了,渾濁海腥氣息。路途尚遠,恐生不适,随我一道去旁邊坐會兒吧。”
夜明岑剛想說什麼,又頓了頓,遂将心事沉了下去,隻應了一聲,緩緩收回了手。
這一路上夜明岑頗為拘謹,仿佛剛與自家徒弟結識一般。常笑自然察覺出師尊有難言的心事,便乖乖守在一旁,一路上也不再噓寒問暖,混像是做錯了事的小狗一樣。直到金烏隐入雲翳,行程已經過半,于是三人決定結束今天的跋涉,找一個去處好歇腳。千機鳥下地後遂化為一隻母雞模樣,帶着三人尋到一個熱鬧非凡的鎮子上。
借着天光還未隐去,瞧見那鎮口處立着一座三間四柱的琉璃牌樓,上面陰刻着“百柳鎮”三個隸書大字。素榮緩緩念着:“百柳鎮······”再将目光投向遠方街景,隻見街頭巷尾無不長滿了百年柳樹,更有粗壯者一人都抱不下。三人緩緩踱步在這個陌生而又新奇的地方,有趣的是,這裡的每一棵樹上都挂滿了紅色飄帶,仿佛在迎接一場天大的喜事,好不熱鬧。
三人走到柳樹長街盡頭,拐角便到了夜市裡。
街對臉兒那一爿爿錯落有緻的食鋪酒肆,高高地挂出各色幌子,全都氤氲在爐竈沸騰起的噴香霧氣中,暮色下顯得極為熨帖溫馨。周圍還有不少小攤小販,挂着燈籠,照得周圍亮堂堂地。或推着小車販賣,或支一張小桌,桌上擺的東西琳琅滿目,或款式新穎的胭脂發簪,或書法字畫。他們熱情地為駐足的人們展示着自家賣品,神采飛揚。在這暮色四合的大街小巷裡人們摩肩接踵,無不喜上眉梢,舉止輕松惬意。
夜明岑不禁喜形于色,激動地對常笑說:“許久不曾見到這番景象了!大家好像都很開心呢。”此時天黑着,他收起了傘,歡快地彙入人群中。
常笑向身旁素榮示意緊随,一扭頭,卻發現素榮已經被夜明岑帶着湧向夜市中去了。這時,夜明岑也回過頭來,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說道:“快來!”常笑暗自呷醋,卻從善如流地牽住了夜明岑的手,末了将他的傘接了過來揣好。
素榮的銀白色長發在人群中十分惹眼,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貌美的千金小姐出來遊玩,人群中有不少人都為他姣好的容顔駐足。他倒渾然不在意,隻是流連在各個攤販跟前,終于挑到了一款心儀的小玩意兒——絨花發钗,钗上裝飾着一串栩栩如生的潔白橘花,钗尾墜了幾片岫玉做的綠葉流蘇。素榮欣喜地問道:“主人,這個好看嗎?”
夜明岑瞧着,誇道:“橘子花······不妖不豔,素雅卻不失華麗,很适合你!我幫你戴上看看。”
常笑在一旁發酸:“這一看就是姑娘家戴的,你弄那麼好看幹什麼?”
素榮正低着頭讓夜明岑擺弄,無所謂道:“我既非男非女,自然不必受人間約束,我想戴钗便戴钗,想穿羅裙便穿羅裙咯。”
常笑撇了撇嘴,“嘁”了一聲,便沒再接話。轉頭看見隔壁攤上出售各種傩面、陶器,便湊了上去仔細挑選起來。小販熱情招呼着:“客官,這是本地特産泥咕咕!有飛禽、走獸、生肖的款式,可以吹出響兒來的,随便挑随便選!”
常笑在衆多款式中挑了一個飛燕造型的泥咕咕,放在手心仔細端詳,燕子尚不足常笑手心那般大,黑色做底,上面繪着色彩鮮豔的花卉圖案,不失精巧,十分可愛。常笑問道:“怎麼吹的?”小販便指道:“對着這個小口吹就行了。”常笑照做,泥咕咕發出“嗚嗚”低沉的聲音,雖說有些怆然,無端讓人聯想到離别的場景,但他卻愛不釋手。
正在他把玩泥咕咕的時候,夜明岑擠到他身邊,問道:“你喜歡這個啊?還能吹?”順手便接過去,對着飛燕的小口吹出聲音。常笑來不及阻止,卻見夜明岑一臉新奇地瞧着泥咕咕,又想到剛才,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不知是不是周遭的爇燭的燈籠太多,常笑靠得近了惹得一身燥熱,臉也跟着紅了。
夜明岑付了銅闆,将泥咕咕遞到常笑手裡,引來素榮一陣逗哏:“這分明是垂髫小兒的玩物,你怎麼愛不釋手呢?”
常笑驕傲道:“師尊給我買的!”
素榮也不甘示弱:“我的钗子也是主人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