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岑在濟心堂做工已有十餘日,掌櫃的老郎中家中隻有一個不中用的兒子,生怕傳家的本領讓外人學了去,故不願讓外人到鋪上來為病患診治。夜明岑隻得落了個灑掃打雜的活計。
時間一長,夜明岑漸漸将所謂“玉簾聖手”的名号抛諸腦後,每日裡盡心做好老掌櫃吩咐的繁瑣雜事,月末将就領着微薄薪水。
他常常慶幸地想:幸好這裡管吃管住,每天再也不用喝那古怪的歡蘭湯了!
因那古怪的“歡蘭湯”作祟,夜明岑形容迤麗,肖似天宮仙娥,惹得他苦惱連連。整日裡以粗布遮面,給臉上抹了鍋底灰,一身不知哪兒拾來的灰舊袍子勉強能撐起瘦削的男相。
除卻每日冗雜的活兒,夜明岑最喜歡的是在後院裡煎煮草藥、倒藥渣以及刷洗煎鍋。後院與春晖街隻有一牆之隔,透過遮掩了黃木香的花牆頭,隐約能瞧見外面的熱鬧。
春晖街是這裡最獵奇的一條街市,往來遊人不啻肉體凡胎,更有修精得道者——他們喬裝成各式模樣隐匿其中。
也許是秉籃逛街的嬌俏婦人,也許是茶樓上高談闊論的說書人,也許是最不起眼的販柴的老叟……夜明岑得閑時最愛去那家名為“東欄雪”的茶樓聽書,講到《牡丹亭》杜麗娘還魂一則,台上台下一片聲淚俱下。
好一段曠古奇緣,好一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醒木一拍,聽衆四散,唯夜明岑癡神一般,找說書人要聽故事後續。
那說書人是個屢次落榜的秀才,寒門之道無不心酸,恰又替人撰稿、賣些字畫,索性将夜明岑道:“姑娘啊,《牡丹亭》是前人杜撰的故事,雖用情之至,卻不真實。我這裡有曆史傳記若幹、神仙奇譚無數,看你是這裡的常客,五折賣予你,如何?”
夜明岑卻搖頭,認真說道:“我就樂意聽用情之至的杜撰的故事,沒有算了。”
那秀才忙擠眉弄眼地谄媚說:“有的啦,都有的!不止《牡丹亭》呢!這個《宜秋香質》《弁而簪》可比《牡丹亭》有意思多啦!”
夜明岑這才付了錢:“一并包起來!”
濟心堂原本隻有一個幹雜活兒的夥計,叫做“六兒”,是個而立之年的孤寡命,上無老,下無小,也沒有成家。他雖不好言語,幹活兒卻仔細,夜明岑的到來讓他整日裡如履薄冰,生怕掌櫃的覺得自己幹活不如夜明岑勤快。又因夜明岑容顔生得不同于男子,總被六兒瞧在眼裡,如揉了沙子一般見不慣他的行事作風,便經常拿這一點作夜明岑的短處來取笑。
某日,藥鋪掌櫃的兒子替一老妪拟錯藥方,夜明岑正在他身後擦藥罐上的灰塵,回頭恰好瞥見了,不假思索地為他一指:“此處不該用川穹,川穹性烈,老妪體虛身弱,改為杜仲三錢更為妥帖。”
小夥兒連連稱是,雞啄米似的點頭,着墨将字改去。
老掌櫃一聽,氣的将戥子往櫃上擲去,甩着袖袍一陣風似的刮到小夥兒臉上,怒罵:“老子怎麼教你的?全吃狗肚子裡去了?給我改回來!就得用川穹!”
六兒見勢佯裝灑掃,豎起耳朵聽着。
掌櫃怒火一轉,重搡了夜明岑的肩膀,擰着臭臉罵道:“你他媽一個跑腿的懂什麼治病?是不是不想幹了?從今天起内堂你就不用來了!”
夜明岑拳頭都捏出汗來,臨了險些忘記,如今這處所在可不是杏花醽醁樓了,什麼玉簾聖手的名号統統都得忘到腦後邊兒去。便即收了怒氣,不卑不亢地應下了,轉身去了後院兒翻曬藥材。
六兒腳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煙跟到院兒裡,剛想揶揄兩句,卻被夜明岑搶先問道:“你跟過來做什麼?内堂忙不過來的。”
六兒忽被問個趔趄,頤指氣使道:“你還管起小爺我來了?仗着自己認識幾個字就敢指教小先生?被教訓得活該!以後可千萬别來内堂晃悠,隻管洗藥爐子吧!”六兒是個睜眼瞎,大字一概認不得。眼見得競争對手被削去了氣焰,幸災樂禍潑冷水的功夫倒是有處使了。
夜明岑冷哼一聲,不作應答。
六兒見他氣焰嚣張,龇着牙、捋着袖子露出柴瘦的胳膊,箭步上前臭罵道:“你不服氣啊?哼什麼?娘們叽叽的!”
夜明岑十幾年來一直被人叫姑娘,他不覺得像女人有什麼不好,隻是這具身體的變化由不得自己。如今斷飲歡蘭湯,樣貌很快就會褪去女子特征,屆時什麼模樣亦不得而知。可他最痛恨别人妄議自己的樣貌,幾乎是毫不客氣地一拳掄到了六兒臉上,登時将他打翻在地。
六兒眼冒金星,始料未及,疼得翻不起身,又被夜明岑按在地上接連揍了三拳。耳鼻口目痛作一團火燒,間隙中聽夜明岑嚷着:“把你的狗嘴張開!”
夜明岑虎口大張,掰開六兒快要脫臼的下巴,朝他嘴裡一股腦地塞了些奇異藥丸。
六兒驚恐萬分,推開夜明岑立馬去摳喉嚨眼兒,幹嘔間隙中駭道:“媽巴羔子……哕!你給老子吃的什麼!”說罷,口中竟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夜明岑撥開胸前亂發,道:“看看是你的嘴巴毒,還是我的藥更毒。”
六兒大怒,撲将過來大喊:“我跟你沒完!”
夜明岑閃身掏出解藥,解頤道:“解毒須得九九八十一天,日日服用我手裡這味藥丸。好好考慮一下,想要命,還是想死得快一點?”
六兒不假思索地跪地求饒:“明兄……明哥!我要命,我要命啊!都怪我這嘴笨不會說話!”說話間毫不猶豫地掄自己巴掌。
夜明岑的行事作風十分淡然,那藥隻能讓人吐血,并非劇毒。又見他恐懼萬分,無意再捉弄,便予他一粒“解藥”,笑着叮囑了明日此時此地,服用第二粒雲雲。
六兒忌憚夜明岑的毒辣,不敢稍有造次,日日裡“明哥”長,“明哥”短,生怕這小子哪日毒心一起不給他解藥……
如此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那日看病老妪的女婿忽然鬧到了濟心堂,說自家老母吃了濟心堂的藥後病情愈演愈烈,正揪着掌櫃的讨要說法。眼見鬧得不可開交,那掌櫃的忽然說了一句:“那日是我鋪上夥計幫忙拟的藥方子!是我疏忽未曾過目,快去叫那個誰……叫夜明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