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兒是銜蟬奴,嘴角有一撮醒目的白毛,伶俐的尖耳,圓頭圓腦,尾巴顫顫地一卷,兀自躲進内堂桌底下,偷偷觀察進出的人們的足履。
夜明岑為它起名“酒換”,平常總叫它“小酒”,貓兒性子膽小,濟心堂人多眼雜,它總愛躲在角落裡不出來見人。
那老掌櫃的礙于面子,家裡又總有偷食的老鼠,才勉強沒有夜明岑帶回這麼個蠢物。
可是酒換到底是偷腥熟手,在釣魚老叟家總愛偷魚吃,到了濟心堂更是仗着夜明岑的偏心,愈發放肆——夜明岑與六兒吃着大鍋飯,偶有兩片肉都被夜明岑悄悄帶回去喂貓了。
六兒雖不解:“塞牙縫都不夠還拿去喂牲畜?對人卻不見得這麼好,真是怪人!怪貓!”卻也未敢流露半點忤逆,生怕夜明岑歹心肆起就計将自己毒死。
熟料那酒換壓根不滿意偶爾的一丁點兒肉沫的打發,竟偷吃到主人家廚房裡,某次被燒鍋大嬸抓了個現行,酒換嘴裡正叼了一隻剛煮好的雞腿。
老掌櫃一貫厭惡夜明岑,見他還為着蠢物牲畜開脫,終于裝不下善人,連人帶貓一同趕出了濟心堂……
那六兒抓着掌櫃衣擺苦苦哀求,撒潑打滾不讓夜明岑走。
夜明岑秉承着做戲做全套的作風,塞給了他一粒紅藥丸子,煞有介事說:“一粒可保全性命無憂矣!”說罷,提上杉木貓籠揚長而去。
春風揚起少年的面紗,借風随意将它取下,來去三重衣,春寒料峭也抖擻。
一路上,夜明岑幾乎喋喋不休,對着籠中貓兒苦口婆心:“小酒換聽我一言!我少時原有一隻雪貂兒,姨媽送我的,可惜被一個狠心的女人當面打死。我見了你,倒想起它……原本看你可憐,沒想到養了你的我更可憐……”酒換在籠中打着盹,聽到這裡,蠕動了一下毛茸茸的身軀,将眼皮掀了開來,一雙金瞳乜斜了一眼夜明岑的臉。
那是怎樣一副令人過目不忘的容顔呢?
雖苦愁,但眉眼如春山遠黛,颦眉間宛如下了一場陽春三月的綿綿細雨。
“翻過這座山,前面就是村寨了,”夜明岑加緊腳程,“搞不好走到天黑才能到……好沉……真是愛偷吃,你能不能自己走兩步?”說罷,費力地撈起籠子攬到胸口抱住,又似想起什麼,喃喃道:“以後再也不許偷吃了!再偷吃我就給你拴起來……”
酒換不滿地發出抗議的聲音——“喵”!
行到山窮水盡,又見柳暗花明。蟾宮過梢頭,夜明岑跋涉過險山峻嶺的腿已然酸澀難當,終于在山窪裡聽見一聲凄厲的犬吠。
此聲起,彼聲伏,一瞬間,整個山窪裡都傳出綿長響亮的逐客聲。酒換在籠中駭得上蹿下跳,夜明岑緊了緊手臂,輕聲勸慰着。
“謝天謝地!終于找見村寨了,今晚有落腳處了!”夜明岑喜形于色,胡亂地撩撥開腳下雜草叢,借着朦胧月色,眼前乍現一座漆黑的青瓦屋舍。
夜明岑心下忖道: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太晚叨擾主人家就不好了,反落得個招人嫌惡。
幸而這戶人家中沒有養狗,于是他摸着黑,鑽進了邊廂的柴房裡,對付着睡了一晚。
夜晚,杉木貓籠悄然打開,酒換慵懶從容地邁開步子,銀輝洩下的一瞬,陡然變做邪異的垂髫稚童……
切莫看他一身褴褛破衣,雙眸色金黃,棗核瞳仁中卻透露着肅殺逼命的凜然。他原是一隻伶仃的小貓妖兒,生來便被抛棄,混沌不知家在何方,不知姓名年歲,被獵妖惡人擄走險些剝皮抽筋。
幾經流浪輾轉,不敢稍露本相,卻流落到無家可歸的夜明岑身邊……
小貓妖兒匍伏在草垛角落裡,本性晝伏夜出,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不算熟識的男人。
直到雞鳴犬吠,東方明朗時,夜明岑方才睡醒。
惺忪澀目緩緩睜開,眼前竟呆坐一獸耳利齒的邪異孩童,緊盯着自己。他陡然間清醒十分,錯愕地連退幾步,抵到身後草垛,無路可退!
“見鬼了……”夜明岑心頭立即慌地如萬馬奔騰,遲疑昨夜恐怕誤睡亂葬墳頭了,忙亂地摸遍渾身,完好無損……顫顫餘光瞥見牆角打開的杉木籠子,立即驚異大吼:“你把我的貓吃啦?”
懊惱悔恨與恐懼齊聚心頭,夜明岑臉色精彩紛呈。
酒換被他一吼,駭得棗核瞳仁乍然圓睜,雙耳往後伏倒。
“你……”見狀,夜明岑狐疑道,“你難道是酒換?”
小貓妖兒壓根聽不明白人言,遑論開口應答。隻癡癡地揣着手,尾巴不安地甩來甩去。
夜明岑見他毫無防備之意,大起膽子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他便用頭蹭夜明岑的手心。
夜明岑總算松了口氣:“原來真的是你,虛驚一場……”
忽被酒換胸前一塊明晃晃的金子奪去目光——那是一塊拇指大的金蟬墜子,焦色琥珀點睛,頭上嵌着三粒微若苔花的紅瑪瑙,精細镂空的繁複蟬翼因着黃金性軟而稍微變形。
就在這時,跫音亂踏,一位知命之年的跛腳鳏夫循聲而來,推開柴房的門扉。
夜明岑眼疾手快地脫下外袍将酒換胡亂罩住,遮了貓妖形迹,緊緊摟在懷中,五指并攏隔着衣服捂住酒換胸口的金蟬。
好心的鳏夫隻見這俊俏少年人抱着一個孩子,誤以為與自己情形相似,孤苦伶仃,熱心地邀夜明岑與酒換到屋裡吃飯。
飯畢,又取出自己兒子孫兒的衣裳與二人換上。
夜明岑連聲謝過,終于換下失色舊衣。新衣色紫藤灰,是當下不太時興的窄袖圓領款式,亦可做翻領。夜明岑将瘦削身材一裹,哭笑不得——倒像是衣服穿人,系上一條姜黃宮縧,勉強算是合身。
酒換識趣地不再捉弄他,将獸耳、利齒、尾巴一一收起,乖乖換上一身豆綠新衣。
金蟬明晃晃地挂在稚童脖子上,夜明岑秉着财不外露的想法将它塞進酒換衣領中。可金蟬形迹突兀,衣身上透出顯著輪廓,又恐惹人注意,或酒換頑皮将它弄丢……此物貴重,恐怕牽連着酒換的身世。
夜明岑思慮再三,将它取下,撕下舊衣幹淨的一角,仔細包起來揣進胸口。他冗長地歎道:“小酒,我為你保管此物,等你長大了再交給你,好不好?”
酒換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腦袋,朝他胳膊上蹭了蹭。
跛腳鳏夫姓陳,因他種了漫山的桃子,是個種桃謀生的果農,得了個诨名“陳桃夫”。年輕時喪妻,兒孫們生不逢時,遇到征戰,每家要出兩名壯丁,陳桃夫跛腳老疾,去不得,孫兒剛滿十二,也納入征兵名冊了……
“整個村寨隻剩婦孺老弱……”說罷,陳桃夫粗粝的手指揩幹淨淚花,強作寬慰:“你呢少年人?你帶着娃娃要去哪裡呀?”
夜明岑乍被問及去處,無奈着看了一眼酒換——他正坐在八仙桌前晃着腿兒捉弄一隻蜂兒。
他像是被蜜蜂蟄了嘴一樣,聲若蚊蠅,期期艾艾:“我……原在一家醫館打雜……撿到了這個孩子,遭東家嫌惡,趕了出來……現在也沒有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