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從此對自己不甚明了的事情緘口不提。
人世間他想要弄明白的事兒太多了——為什麼師尊不許自己親他?為什麼師尊說不能娶他,也不能被他娶?簡直太複雜了。
他不敢再在夜明岑面前做出好學的模樣,什麼事情都不敢追問,總是仔細琢磨夜明岑的每一次皺眉,每一次似笑非笑,生怕夜明岑鐵了心不再要自己……
今日天朗氣清,常笑的身子有些好轉,勉強下得地走動了。夜明岑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從醫書卷中抽身将自己換下的血衣洗了。
大片血迹斑駁陳舊,用皂角搓了好幾遍,手指險些搓傷也洗不淨血迹。便是那晚背着常笑回家時弄在衣服上的,這是常笑七竅的血,不免觸目驚心……
兩側肩膀上破了幾個大洞,奮力搓洗後口子裂得更開。夜明岑這才注意到後肩處隐隐作痛,是常笑不懂事地強作親昵時誤傷的地方。思及此,嘴唇上溫潤的觸感仿佛就留在上一彈指,羞極惱極,如夢如幻,使他無心浣衣。
衣裳挂在陽光正盛處。
常笑卧床久了,坐在床沿瞧着窗外,目不轉睛地方盯着一隻蜻蜓出了神。紅色的蜻蜓盤旋急轉,落在晾曬的破衣上。常笑歪了歪腦袋——破衣的肩膀上怎麼有兩個大洞呢?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瓦罐锵啷碎地。夜明岑扶着右手跌坐在地,手背處一片紅熱,顯然是被剛煎好的藥燙傷了。
常笑一個箭步沖出門去将夜明岑扶起,聲聲是不忍的心碎:“師尊傷到哪兒了?”
夜明岑吃痛地借力走到廚房,用涼水不斷沖洗傷口,寬心道:“無妨,去取屋裡的小紫罐的藥膏來,治燙傷的……”
常笑依言照做,小心地幫師尊抹上香氣四溢的藥膏,纏上紗布。
還沒算完,今日的藥得常笑自己煎服了,笨手笨腳地,讓夜明岑頗不放心……
家中藥材品類繁雜,生怕常笑把劇毒的藥蟲放進去了,故而一直親自守着他。
“不對,文火,不是武火……就是小火……這麼笨,出去千萬别說是我徒弟……”
常笑好歹将苦澀的藥喝了,接過夜明岑遞來的一小盞枇杷果釀,飲下的一瞬,口中酸甜清冽,化苦生津。
乖巧地沖夜明岑展露一笑,虎牙可愛,讓人聯想到被他輕輕咬上一口的滋味……
一瞬間,夜明岑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是夜,夜明岑的肩傷疼得無法忍耐,趁着常笑睡去,他方才起身小心地為自己處理傷口。好巧不巧,白日裡手也燙傷了,眼下為自己換藥十分不便,連衣裳也不好解。
他自嘲着搖搖頭,歎道:“醫不自醫啊……”
着手去夠桌上的剪子,一個不小心,将許久不用的竹篾貓窩掀翻在地。
常笑眠意甚淺,本來就是晝伏夜出的貓兒,此時翻身坐起,攀上夜明岑的肩膀,殷切問道:“怎麼了?”
夜明岑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常笑見狀,趕忙将手挪開。夜明岑别扭地轉過頭去,微弱燭光掩下他的臉紅,輕聲說道:“我肩上有傷……”
常笑立馬說道:“我幫你看看!”
自從夜明岑離家以來,總是颠沛流離,睡覺時身上隻除去外裳。春寒料峭時節,他身上穿着三重衣。
常笑的手剛牽住衣裳一端系帶,心底忽而生出些許退縮的意思。據他平日裡觀察,師尊無論是沐浴還是換衣,都是避着他的。
如今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生怕師尊不喜歡,便小心告饒:“徒兒得罪了……”說罷解開重重系結……
三重衣褪下,前胸後背俱添涼意,夜明岑咽了咽唾沫,幹澀的喉嚨發緊,面上紅雲更濃……他緊緊抓着滑落到手肘的衣襟,盡量不讓自己上半身不着寸縷。
常笑緊張地手抖,一圈圈解開纏繞的紗布,小心清理掉粗糙地抹上的藥膏。傷口很深,洇着血,尚未結痂,一看就是貓妖的手筆。
常笑愧怍地低下頭,殊不知發絲掃到了夜明岑的背上,輕輕拂過的風一般,夜明岑秉燭回頭照亮傷口,看向常笑。
“怎麼了?”
貓妖兒嘴上忙不疊說着道歉的話,一面小心地在傷口四周抖上金創藥粉末。
将傷口重新裹好,常笑從夜明岑身後抱住他的窄腰,小心地将臉貼在夜明岑的後背上,喃喃說道:“師尊,我想和你說說話……”
許是夜深人靜,無人知曉。又或許是不忍苛責病痛纏身的貓妖兒,夜明岑鬼使神差地沒有呵斥常笑的舉動,似乎也貪心這一瞬的親密無間,故意緩緩說道:“你想說什麼?”
常笑留戀夜明岑身上令人舒心的氣味,隻有敏銳如貓妖一般才能察覺得到,煙熏火燎的藥香之下是一股細細的蘭花香氣。他讷讷地問道:“我們接下來會去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反倒将夜明岑問住了,幾度欲言又止。
眼下最棘手的問題在于常笑的怪病,他謹慎地将其中一味藥換了幾遭,收效甚微。饒是曾經的玉簾聖手也一籌莫展。
此時一個念頭萦上心間,帶常笑回杏花醽醁樓……轉念一想,又答應過杏花夫人永遠不再踏足郁清州……賭咒發誓的決心恍如昨日一般清晰可鑒,杏花夫人的絕情面孔也如朔月一般難以捉摸……
夜明岑很想告訴常笑,自己其實看不清腳下的路,甚至可以說,根本無處可去。于是自嘲地笑了笑,說了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根本不值得你信賴與依靠……不系之舟,随波逐流罷了……”
他起身從匣子裡取出金蟬,交還給常笑:“這是你的東西,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常笑雙眸圓睜,莫名擔心起來,如若接過它,是否意味着二人随時将會分道揚镳。
常笑立即光着腳下床,撲過去将夜明岑抱住,胸口泛起陣陣鈍痛,喊着:“是不是還給我之後你就要丢下我了?”
夜明岑傷口再度被壓到,吃痛着,卻并未推開常笑……常笑的身量早已超過他,溫暖如煦日一般,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多溫存一刻鐘……
不止一刻鐘……他貪心地想着:如若餘生都能如此刻一般溫馨相伴,讓他折壽也情願……
他在那一刻幡然醒悟——不落邪見的奧義。自古便有帝王斷袖、君臣分桃等美言佳話,男子之間情意深笃,實為情理之中。
如何能以偏見概之?
委實參透其中深意後,夜明岑不得不承認,為此,他泥足深陷了……
夜明岑輕撫着常笑脊背,哄小孩子似的溫言:“你先把它收好……我沒有那樣想……”
常笑緊緊攥住手中金蟬,剖心發咒一般:“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要是你丢下我不見了,我會瘋起來滿世界找你。”
夜明岑低頭解頤,咯咯笑着說:“傻貓……”
翌日清早,夜明岑起床時已不知常笑去向。夜明岑了解他,貓妖兒向來自由自在,即使生病了,隻要還能吃飯、蹦跳,就死不了——肯定就在村寨裡,跑不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