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二樓精巧雕花镂空的窗棂瞧外面,天際垂垂暮色遲。微風拂花枝,帶着雨露的紫藤花瓣悄然落到窗棂前……
夜明岑整整與莪術夫人呆了一天,将離開杏花醽醁樓後的事情揀着要緊的說了。莪術夫人唏噓歎氣着,雙眼酸澀難忍清淚,好容易才止住哭泣。又見此時天晚,本欲多留片刻,想到常笑與自己初次謀面,多留于此,恐生隔閡陌生之罅隙。她微笑着叮囑了一番話後,将時間留給師徒二人。
夜明岑送莪術夫人來到院中,眼見她款款的身影遠去了,不由得被院中秋韻吸引。
夜明岑緩緩踱步到蓮花前,層層疊疊的潔白花瓣,花藥蓮台色橙紅,他記得這蓮花品名叫“丹心映月”。
兩百年前,在他離開前準備種下的還有一品蓮花……
這時天又下起雨來。高處厚積的烏雲中,閃電如蛟龍騰飛疾馳,一個霹靂,雨陡然間落得更響了。
一如兩百多年前,那個令人難安的夜晚。夜明岑沉沉地歎着氣,掀起鬥篷沿匆忙遮雨。卻在這時,頭頂遞來鱗傘,正是常笑攜傘而來。
夜明岑無言片刻,心道天意弄人,明明是最該遠離的桃花劫,卻成為自己伶仃時唯一的依靠,死後唯一的念想……
常笑自幼就怕雷聲,如今卻充耳不聞,雨水盡數落在他的肩上,濕透了半邊衣裳也似乎察覺不到。
常笑靜默良久,雙眼炯然,直勾勾地盯着夜明岑瘦削的裹在寬袍下的身影。他在心裡默念數遍稍後想對夜明岑講的話,嘴巴卻像是臨危的蚌殼,隻敢一個勁地咽下唾沫,隻待夜明岑的回眸。
夜明岑心有靈犀地側過身,側目看着常笑,身形薄得像一片葉。他微笑着緩緩開口,像是深思熟慮後的探問:“傘斜了……”
“是我的心斜了……”常笑幾乎是朝着夜明岑撲将過去,将他整個人緊緊鎖在懷中,生怕将他跌了碎了。常笑将臉埋在夜明岑的衣領上,淚水頓時浸染了他的衣襟。他的聲音悶得發顫,小聲說:“我……我好想你,特别想你……”
纖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寬肩闊脊,夜明岑的心尖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常笑攥在手裡一樣酸疼,柔聲道:“别哭,我也想你……”
當時翻到亂書堆中關于常笑的日記,夜明岑隻是吃驚自己對他的妄念如此深厚。記憶失而複得,夜明岑回想起往事,總覺得心中發堵。
從始至終,他都将心迹埋藏至深,從不顯山露水,甚至在常笑對自己也表現出歆羨的模樣時,他違着本意嚴厲教導他:尊道敬學,不可忤逆。
當一切塵歸塵,土歸土,讓他忘記過去重來一遭,夜明岑卻再次愛上了常笑。
與師尊相比,常笑更加難以掩飾内心的渴望。隻記得夜明岑總是拿師尊的架子壓他,不喜歡常笑與他親昵,導緻常笑不敢稍有逾矩。
那時的夜明岑以為把自己的心框住,與常笑保持着距離,一切就都會漸漸收住苗頭。
如此反倒事與願違……常笑越是戰戰兢兢,越是克己複禮,夜明岑就越是陷落得更深。
他在心底嘲笑着破老天:一道桃花劫難道會應兩次嗎?
暌違了百年的懷抱依然不減當年的溫暖,二人在傘下緊緊擁抱着彼此,誰也不願意松手。
最後常笑的整個後背都濕透了,夜明岑身上卻沒有沾到半點污泥與濺起的雨水。回到樓上,常笑肅整地換上皂黑竹紋袍,總算舒坦多了。
卻見夜明岑依舊一身淡紫的衣裙,坐在幾案跟前仔細數着面前的蓮子。此時的他面容身形雖有幾分肖似女子,卻早已經褪去昔日那般被折磨地不男不女的模樣。短檠燈火下,夜明岑面容清隽,又帶了幾分清冷疏離,自成一身寡欲修心的氣質。
常笑看得有些癡了,卻聽夜明岑朝他招手道:“小酒過來。”
夜明岑擺開面前兩粒蓮子,青褐色者圓潤飽滿,像是剛從蓮蓬上取下的;黑褐色者幹而無光澤,像是上了些年頭的陳蓮。
夜明岑緩緩道:“我那時許諾過你,若記憶恢複,會予你一個答案。”
這話仿佛将常笑的耳膜刺破,心頭血湧上頭面,眼前一黑,雙耳嗡鳴,險些要站不住。他雙手撐着幾案,挺直了脊梁,努力使自己站定在原地。他頗為緊張,沒有把握師尊接下去會說什麼,隻癡癡開口道:“師尊……能不能等以後再告訴我?”
夜明岑仿佛料定他的遲疑,胸有成竹地将兩粒蓮子推到他手邊,微微一笑,說道:“聽你的,以後再告訴你。”
随即,夜明岑耐心解釋道:“這是兩顆蓮子,名曰‘丹心映月’、‘花笑靥’。前者是院子裡剛摘下的,後者是我兩百年前遺漏的花種。你需将二者一同種下,不可怠慢。前者代表我現在的答案,後者是……你我兩百年前,那一夜之後的答案……誰先開花,我就先說與之對應的答案。屆時,那也會是我給你最終的回答。”
常笑正細聽着夜明岑吩咐的話,一一應着,到了末梢,卻聽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似的,雙眸一顫,竟有些無地自容,立馬紅了臉道:“師尊,那一夜……你都記起來了?”
那是極端荒謬的一晚,師徒二人竟然通通不敵宵千金的藥效。
常笑簡直不敢細想……那一夜之後夜明岑就消失了,不知他是帶着何種心情離開七星嶼的。常笑揣摩,如若現在讓他聽到夜明岑對于那一夜之後的“評價”或“答案”,那簡直是生不如死。
常笑在心下喊道:所以“花笑靥”絕對不可以先開花!
隻聽夜明岑有些急,說道: “當然記得啊……”
那可是他們兩人第一次……鴛鴦錦被翻紅浪……
說完這話,夜明岑直感覺面上有些發熱……于是立即找補道:“你還記得那場心境比試嗎?我記得你也在,當時你好像叫‘胡清明’……”
常笑如遭雷擊一般愣在原地,心下擊缶傳音似的哀嚎:怎麼這也知道?!
忽地,他似乎想到什麼,單膝緩緩跪在夜明岑跟前,緊抓着夜明岑的手,望着他的眸子顫顫問道:“師尊……後來呢?後來你去什麼地方了?”
夜明岑眼神緩和,目光流連在短檠上,燭火映照着他的雙眸,似乎泛起柔光:“我正想與你說此事。我姨母不知我已身死,還是瞞着她們好些……不論是現實裡還是心境中,那個地方都一樣可怖,我死後被困在那裡整整兩百年……”
追及若幹年前的記憶,夜明岑隻記得當時自己口吐鮮血,昏倒在客棧中,渾然不知生死。他從懷中摸出一道縮地傳送符,是占風碏臨行前塞給他防身用的。念着心訣,那符不知将他傳到什麼地方,轉眼間,擡頭隻見茫茫一片昏暗的戈壁灘。
狂風迷得他睜不開眼,周遭野草不生,四處都冒着矮土堆。他渾身都沒有勁,趴在土堆上,嘴角溢出最後一汩鮮血,自那以後,身體逐漸冰涼僵硬……
那似乎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一道魂魄。
戈壁灘上的夜色蒼涼凄怆,風趁着夜怒吼,碎石滿地奔走。
夜明岑隻聽到一道驚雷般的尖利叫嚣炸開在耳畔:“沒禮貌的東西!快走開!敢擋本鬼爺的路?你想投胎啊——妄想!”
那道聲音是從腹下傳出的,夜明岑登時清醒着翻身讓出位置,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
土堆裡立馬鑽出兩條青黑的手臂,随即吭哧一聲爬出一個無頭鬼來。月光下,那家夥擺動着透明的裹着綠光的身體,大踏步地朝着一幢燈火通明的樓宇奪命而去。
夜明岑吓得大喊:“有鬼啊!”他是從來不信這些歪門邪說的,活着的時候自然見不到,可是當他死了,眼前的世界卻颠覆了他從前的認知。
身後有鬼朝他推搡着,毫不客氣地說道:“叫命啊!别擋道!”那鬼從他身邊别過去,跟同伴說道:“一看就是新死的!啥也不懂。”
周遭土堆裡還在不停地往外冒着鬼,夜明岑有些害怕,它們一個個面色煞白,全都朝着前面的樓宇趨之若鹜。
夜明岑急得面色慘淡,翻覆着衣袖,摸着自己的臉喃喃道:“我這是變成鬼了嗎?”
身邊經過一位看起來約莫三十歲的鬼,身量極高,一身金甲殘破,他的脖頸處有一道醒目的砍傷,對他說:“你是新死的吧?快去前面往生樓排隊。别耽誤了投胎,否則一輩子也别想出這古戰場了。”
夜明岑不可置信地重複道:“古……古戰場?”原來那些土堆,都是戰死者的墳。
那小哥耐心解釋了一遭,夜明岑方才明白這其間因果——這古戰場是曆代的關塞要害,戰死于此的軍隊不勝枚舉,将士亡魂于此不斷累積,千年來數以百萬計,導緻投胎的通道擁堵。陰差不得不在此處建造一幢往生樓,夜夜疏魂,送其往生……隻是這些鬼魂頗為無序,總是搶占着排隊。
“你死在這裡,隻能去往生樓排隊投胎。”
夜明岑重拾破碎不甯的心神,跟着這小哥的魂魄擠到往生樓前。
那是何等金碧輝煌的一幢高樓啊?匾額似乎是用金子做的,檐下挂滿了排排燈籠,映照得此處不像陰司。偌大的凄涼的戈壁灘上,隻有這一處熠熠生輝。
“進去吧。”小哥将他帶到一個無鬼排隊的地方,朝着窗棂扣了三下。
窗棂從裡面張開一道罅隙,裡面不知是什麼鬼還是陰差,冗長的歎了一聲,問道:“新來的?”
小哥代為答應着,說話語氣極盡溫柔。
“這裡都多久沒有新死的鬼了?陳桃福,你可真是給我添麻煩!新死的就讓他們去做苦役得了,帶我這兒來幹嘛……”
夜明岑忽然聽到熟悉的人名,錯愕地盯着小哥的臉,問道:“你認識陳桃夫嗎?”
陳桃福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說道:“你認識我爺爺?”
窗後的鬼差卻破不耐煩地咿呀一聲,叫嚷道:“快點!快點!别耽擱我去下面回上頭的話!死者名諱,報上來——”
“夜明岑。”
“墳在幾行幾列啊?”
夜明岑忽然語塞:“啊……我沒有墳……我連屍首都不見了……”
“這麼說是野鬼咯?想投胎隻能去做苦役來買一個自己的墳,有墳才可以來排隊。”
夜明岑打聽着:“墳價如何?”
“越靠前,價越高,越能盡早脫苦去到往生。想好了的話,就跟我來吧。”那陰差話畢,窗棂忽地洞開,從裡面飄出一些紙錢來。
夜明岑見他要走,來不及與小哥詳談,便轉身握住小哥的手感激道:“你爺爺他過得很好,彌山的桃子每年收成頗豐,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