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長歌:“……”
“我兒,往後京中,若真有要緊事兒,你便去參政-府上找你楊伯伯。”霍玄拉着霍長歌,斜眸觑着楊澤叮囑她,“你楊伯伯膽子大,沒甚麼怕的,獨獨就怕那些半夜裡頭能飄的。”
他壞心得故意加重了“飄”的音,楊澤旋即又抖了下。
“他要不幫你,”霍玄盯着他,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繼續道,“你就說,那行吧,我娘夜裡親自找你再分說。”
霍長歌“噗嗤”一聲,又活生生讓他說樂了,楊澤卻差點兒被他給氣哭。
半晌後,楊澤緩過了勁兒,還得給霍玄台階下,他鄭重一歎:“為人父母,我懂的……”
霍玄沉默回他以禮。
八尺身軀彎折,一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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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十六年,十月十六。
清晨,天朗氣清,北疆慶陽郡主入京,燕王霍玄特調遼陽兩千玄武營精銳騎兵沿途護送,經二十餘日,直至獨女平安進京,方才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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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光籠在薄霧中,京裡的氣候倒好,不冷不熱,雖已下過一場薄雪,卻未見明顯嚴寒。
新朝初立,皇帝登基時,為彰霍玄以非宗親之身打下新朝半壁江山的卓絕功勳,破例封其為一字親王,亦于京中賜了座氣派宅邸與他,隻霍玄那人閑不住,府邸沒落成,就已帶兵一路迢迢往北去打狄人了。
再往後,霍玄便奉诏留駐北疆,中都的“燕王府”一空便空了十四年。
楊澤随着車駕,直将霍長歌送至王府門前,正待掀簾下車,觑了她一眼,先笑道:“這便是中都,可怕了?”
“長歌曉得自個兒身前身後是什麼,”霍長歌擡眸回他,淡淡道,“自不能怕,也不會怕。”
楊澤讓她那堅定眼神又震撼了一把老骨頭,捋須安慰地笑:“一代遠比一代強啊,你比你爹那一根筋兒的狗脾氣好太多,一準兒像你娘。”
“爹是重情義。”她也笑,“娘說的。”
“好孩子,伯伯先行進宮複命,你且在府裡修整修整,這一路上也着實遠,累得夠嗆。”楊澤瞅着這麼個聰慧又孝順的小丫頭,越發欣慰,仔細交代道,“如今你身份也是尊貴,陛下今日自會設宴為你接風洗塵,你隻好生候旨便是。”
“既然如今禁軍正着二殿下與三殿下統領,為示皇恩,陛下不定還得指派他倆來接你,不是二皇子也得是三皇子。”
三皇子……
霍長歌心頭輕跳了一跳,笑着應下了:“長歌明白,伯伯好走。”
楊澤“诶”了一聲,似欲言又止,動作緩了一瞬,方才掀了車簾下去,便見京郊散去随扈玄武軍後,霍長歌車外現下竟隻餘一輛駝物的馬車與八人随行,兩婢女、倆侍衛、倆廚子、倆仆婦,人數正好湊齊兩桌麻将。
這孩子……
楊澤些微一怔,又捋須寬慰一笑,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連随從亦未多帶,當真清醒,他原還有些話想交代的,便也自覺不用多提了。
他遲了一步,未曾離去,霍長歌已披了大氅從車裡出來,輕巧跳下車轅,上前走了兩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下,負手仰頭,秀麗眉目間,那抹臨危不懼的氣度像極了她爹霍玄,連眼底明晃晃的傲氣勁兒都懶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開了燕王府緊閉多年的大門。
天之驕子,楊澤禁不住憶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時的場景來,不由心道,原該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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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朝食,霍長歌便着人灑掃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隻他們九人,她便命人僅将前廳、廚房、主廂一個屋,并着一個偏院兒收拾了,其餘地方不動,以逸待勞。
連鳳舉節儉名聲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徑直被封了門,可既已知曉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長歌便輕易猜得連鳳舉怕是要留她居住宮中一段時日。
畢竟她年歲還小,不比前世入京時已十九歲,獨住宮外一座府邸,的确不大妥當。
酉時,夜幕将至,廊前日頭已漸漸西沉,宮裡來了人。
一小隊人馬護着霍長歌車駕将她送至宮門前,忽然停下,為首太監尖聲道:“勞煩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來接郡主入宮,時辰将至,就該到了。”
三殿下……
霍長歌人在車内,聞言一滞,耳邊恍惚便有清脆馬蹄聲響由遠及近而來,像是踏在她心頭。
她猛地一掀車簾,便見有人自那已沉去半個的橙紅落日中,憑空躍出似的,一路飛快打馬,衣袂翻飛,姿态舒展漂亮,沿着紅瓦青磚的宮牆迎面而來。
那人身形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如墨長發高束馬尾,鏽金色的發帶揚在腦後,斜飛的額發下壓着額心橫縛着的一枚小指長的玉,華美清貴。
他着一身銀白輕铠,披一條如烈火般猩紅的披風,肆意翻滾在風中,棗紅駿馬上别着柄銀槍,晃着冷寒微光,夾裹一襲少年兒郎的飒爽英氣,逆着秋日餘晖,一勒馬缰,高頭大馬瞬時嘶鳴,躍起半身止住奔跑動作,停在她車前。
他籠在落日中正對霍長歌的側臉上,左眼下顴骨那處,赫然有顆紅點般的朱砂痣,覆額長玉上細雕的雲鶴随一抹天光一轉,便似要振翅飛起似的。
霍長歌手扣車簾扶住門框,隻怔怔望着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陰,便電光火石般突然閃現在她眼前,又被寒風卷着牆頭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裡恍然便盈出了淚。
那人長腿一擡潇灑下馬,戰靴落在地上發出“锵”一聲清脆響動,一雙狹長上挑的冷冽鳳眸沉靜一轉,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蘊着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長歌。
“禁軍騎兵都指揮使謝昭甯,奉命迎慶陽郡主入宮。”
少年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幹淨和緩,似一道穿過生與死邊牆的梵鐘,嗡”一聲狠狠敲擊在霍長歌的心頭,帶起的漣漪劇烈震蕩在她胸腹間,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蕩着要往她魂魄中鑽進去。
霍長歌仍愣着沒動,淚盈于睫,凝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顔,如似幻夢中。
久等她不下車,少年與她一雙落滿斜陽的杏眸四目相對片刻,白皙俊臉竟猛地泛起一層薄紅,直燒到衣領掩着的地方。
他隻當那瞧着甚是單薄嬌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車轅,委屈得眼裡都聚了淚,便尴尬得連忙偏頭遞了手臂與她,掌心朝上、五指虛張,餘光輕輕一瞥間,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來。
霍長歌便在那即将沉入宮牆内的落日中,将手交到了他手上。
兩掌堪堪相握時,遠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過來,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間,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後一縷橙暖的餘晖,被他倆握在了掌心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