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先下車,先下車。”連珩推搡着連璋便往外面走。
車内空間狹小,三個身量頗高的少年齊齊站着,越發擠得憋仄難受,肢體糾纏間,連璋已讓連珩與謝昭甯半脅迫着下了車。
霍長歌抱膝事不關己得坐着,前世初見時,連璋便無緣由與她挂臉;今日又平白生出事端,無故便要惱她,簡直似有大病,再憶起那日家宴,他也無端便給謝昭甯臉色——他是海膽成精嗎?
霍長歌沒好氣又抱不平,正腹诽——
“二哥今日得閑來吃茶,說上兩句話便會走,依禮王妃雖該拜見,但他素來孤僻喜靜,不去倒也無妨,我與他說說便是。”
她耳畔恍然響起前世謝昭甯遷就一語,便倏然曉得連璋為何這般惱自己,若說前世謝昭甯乃自困于府中隻能喜靜,那連璋便是發自内心真喜靜,受她牽連來鬧市,怪不得要遷怒她。
霍長歌一出神,車裡人皆已下去,徒留她一人,待她挑簾站在車轅上,就見車外太陽已幾近落了山,隻餘如血殘陽綴在天地相接那一頭。
半副玉輪當空,清輝已漸漸鋪陳開,日光的暖與月色的涼緊緊糾纏在天邊,美得蕩氣回腸。
連璋已不知被連珩勸去了哪兒,宮裡禁軍扮的車夫在馬前扯着缰繩,隻謝昭甯側身立在車下等着她,平舉着手臂,攝人心魄的半張臉融在那美到絕望悲壯的景色中,似一瞬回到那日宮門前。
霍長歌怔怔杵在車轅上,一動未動。
不遠處,集市上,一盞盞燈漸次點亮,連影的燭火由遠及近,似窈窕火鳳拖了尾羽,“唰”一下轉瞬到了眼前,霎時萬盞花燈齊亮,燈火璀璨,綿亘十裡,恍如白晝。
城樓下,又有鐵匠熔了鐵水在打鐵花,“嘩”一聲,鐵水升空,“啪”一下又散成炫目銀白碎花,似萬點星辰墜落。
“燦爛如花綻夜空,流星似雨灑巒崇。”(注1)
霍長歌極目所見皆是震撼,她輕歎一句終于回神,按着謝昭甯手臂跳下車,适才站穩,便見有古怪兩物直直朝着謝昭甯懷中飛來。
謝昭甯反應極快,反手一抓霍長歌手臂,将她拖至身後擋着,側身一避,那兩物“啪”“啪”先後落地,謝昭甯垂眸蹙眉去瞧,莫名便沒了動靜。
霍長歌從他身後疑惑探頭,便見他腳下落了兩隻綴了七彩尾穗繡工精巧的荷包。
她愕然轉頭往那香囊來處望,隻見十步外,街道口,老樹下,有兩位團扇半掩面的姑娘美眸眺着謝昭甯,吃吃地笑。
“這是打哪兒來的小哥哥,”其中一人嬌聲道,“好俊俏。”
謝昭甯耳根“唰”一下又紅了個透,抿唇沉默凝着自個兒腳尖也不搭話。
霍長歌一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前世謝昭甯就不大會應付姑娘家,這原還被麗嫔笑話過。
霍長歌與他大婚後頭次進宮,宮裡那時能做主的也就剩麗嫔了,麗嫔拉着她的手,慈愛地睨着謝昭甯,妖娆眉眼間浸潤着濃重的慈悲與香火氣,矛盾又和諧,不疾不徐道:“前年我原還問過他,這個姑娘也不要,那個原也瞧不上,他到底是想要個怎樣的?你猜他如何說?”
霍長歌那時隻搖頭:“臣不知。”
麗嫔掩唇兀自樂,緩聲揶揄:“他說啊,他不大會應付姑娘家。珩兒那時也在,彎腰大笑回他:‘姑娘家何須要應付?你隻管挑個喜歡的,日日順着寵着便是了。’”
霍長歌抿唇輕笑,眼底卻無笑意。
麗嫔卻是在興頭上,未曾留意她,複又轉頭與謝昭甯嗔了句:“昭兒啊,如今可曉得要如何應付了?”
謝昭甯斂着一雙冷豔鳳眸溫柔觑了眼霍長歌,笑着點了頭。
再後來,他倒對她确是日日順着寵着的……
霍長歌打回憶裡走過一遭,于燈火紅光中凝着謝昭甯側顔,便見他果真一臉绯色,眼睫低垂,半掩着眸中尴尬,腳下一動,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
霍長歌望着地上那倆繡滿杏紅杜鵑的香囊,輕聲豔羨一歎,卻是想撿起來瞧瞧。
北疆戰事頻發、貧瘠多苦,繡娘趕制軍服尚且不及,哪裡有人會做繡工如此繁雜精巧的玩意兒。
她前些年與蘇梅、素采與城裡一位老繡娘學過隴繡,原隻想為她爹繡出個荷包來,不成想繡過半年,針紮遍十指,北極玄武繡得像個猙獰男鬼蹲在石頭上,那荷包也就讓她爹挂在床前當辟邪聖物了。
霍長歌方一折腰,謝昭甯便連忙伸手阻了她,蹙眉沖她一搖頭,一副緊張模樣。
他擡眸禮數周全得遙遙沖那二女拱手作揖,聞得那二人遺憾歎息,又輕扯了霍長歌衣袖,催她快走。
霍長歌被他拽走也不惱,了然輕笑,仰頭止不住問:“是不是撿了誰香囊就要娶了誰?”
謝昭甯不答,霍長歌卻越發笑得揶揄:“三哥哥想來平日頗受姑娘待見,堪比衛玠呐。”
謝昭甯面紅耳赤斜她一眼,暗含責備,霍長歌便愈加樂不可支起來。
他倆轉眼進了街巷,入了燈市之中,隻一瞬便被喧嚣淹沒,周遭來來去去皆是人,舉目左左右右盡是燈,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