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甯竟自嘲輕笑了聲,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集市,竟像是憋悶了許久,終是能将這些話說出口了似地道,“可我有時又想,若人活着隻是為了活着,又還有多大意思呢?戰戰兢兢、苟延殘喘、斷情絕誼的一生,隻說出來,便就已經很可笑了……難道這些年,你竟無一日這般覺得麼?”
“你——”連璋聞言一怔,未曾想過他能有此一言。
“二哥莫急,”謝昭甯又落寞輕笑一聲打斷他,似是在自嘲,“我如今也隻是這般想上一想罷了,該怎麼做,我曉得的。”
他言罷往前去尋霍長歌,一副挺直的背脊上卻負着頹唐與蕭索,不似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模樣,縱使行在鬧市中,也覺他形單影隻得厲害,融不進别人的熱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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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甯擠進人群中,見原是霍長歌正與一位攤販在買燈。
那攤販已有些年歲,頂着一頭花白的發,手卻格外靈巧,身後竹架上挂了滿滿的燈,樣式繁多又精巧,一堆姑娘聚在那兒挑得眼花缭亂。
謝昭甯一來,那些個姑娘俱都“呀”一聲羞紅了臉,拿手帕半遮半掩着隻露出雙美眸,不住輕眨着眼睫偷偷昵着他輕笑。
“三哥哥!”霍長歌攏着一身華貴大氅,正貼着那攤販半蹲在地上,瞧他坐着個小馬紮,低頭給一盞小巧可愛的玉兔宮燈着色,擡眸見着謝昭甯又脆生生一喚,那攤販耳邊炸響一聲,讓她驚得手一抖,“诶呦”一下,沾了朱砂的筆尖便落了滴赤紅在燈上。
“你說你好端端得喊甚麼呐?”攤販捧着那燈,扭臉哭笑不得斥責霍長歌,“我墨都濺到燈上了,你瞧瞧這小白兔的左眼下,平白多出了一個點兒,我還得再做一盞與你啊。”
霍長歌卻“哈”一下笑出了聲,與他手下搶了那栩栩如生的燈出來仔細瞧,喜笑盈腮:“不用不用,您這一點多得好,我就要這盞了。”
她讓攤主給她燈裡又加了蠟燭點亮了,拿小杆挑了站起來,仰頭笑盈盈得對謝昭甯道:“三哥哥,你瞧它是不是有些像你啊?”
她擡手一比自個兒左眼下,又去點那兔子燈上落的朱砂點兒,揶揄笑着就要将燈往他手裡塞:“送你了。”
霍長歌如今也不曉得,到底怎樣對待謝昭甯才算補償他,她從未讨過甚麼人歡心,隻見着他不由便想與他多說說話,逗逗他,前世裡他其實寂寞得緊,有話也無人可講,終日沉靜寡言的;她見着好玩的東西便想給他瞧瞧看,興許也能讓他開心些……
熟料,謝昭甯下意識側身要躲,霍長歌手上那燈已脫手,未曾想到他竟不肯接,猝不及防那燈掉了下來摔在地上,燈裡燭火一歪,火舌舔着白紙糊的燈壁,“唰”一下便燃了起來,瞬間吞掉了那顆朱砂痣。
“诶啊!我的燈!”攤主心疼喊了一聲,霍長歌卻似恍若未聞,隻出神盯着地上那一團裹着燈身的火,面上淡淡的也不惱,隻眼裡莫名便透出股濃重的哀傷來。
她前世嫁與謝昭甯的頭一年,謝昭甯也帶她來過冬至前夜的花燈節,他不願她整日沉在城破家亡的悲忿與怨恨中走不出,執意想她出來散散心。
他那時除了順着寵着,仍不大會應付姑娘家,與霍長歌打街頭走至巷尾,也不知該說些甚麼哄她開心,隻瞧見一群女孩兒各個拎着盞兔子燈眉飛眼笑,便也尋了攤子買了想送她。
他指骨修長漂亮的手握着青竹小杆一端,挑着個抱着胡蘿蔔啃着的小白兔宮燈,紅着耳尖,沉默将那盞燈欲遞于她,霍長歌面無表情伸了手去接,卻在那燈脫離他手時,故意手指往開一錯,接了個空,任那燈掉了在地上。
她眼神冷漠,閑閑觑着那燈讓火瞬間吞了,頃刻後,隻餘個骨架可憐得躺在地上熬不住烈火灼燒,不住發出“噼啪”脆響,她似是終于愉悅起來,竟仰頭嫣然一笑,挑着眉眼對他說:“可惜了。”
語罷,轉身便走。
謝昭甯那一瞬錯愕空茫又心傷的神情,是她那晚好夢的源頭。
卻不料霍長歌隔了一個生死再回來,才曉得,原這感覺是這般得難過。
她仰頭凝着愧疚又無措的謝昭甯,眼裡倏然便盈了淚,她想問他一句:“你當時,有多痛啊?”
可是如今,這話她無法問,他也沒法答。
“可惜了啊,”霍長歌淚水滴滴哒哒往下落,她擡手輕拭眼下,凝着謝昭甯似是想輕輕松松笑一笑,卻無端端痛哭出了聲,“謝昭甯,對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