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仿佛老天都不願他做成這筆生意,一連走了兩條街,問了十幾家小鋪子,不是被一口回絕,就是委婉地表示他出的價格太低,不願接這生意。
甚至還有人勸他去杭州跑一趟的,總而言之,意思就是在上海地界内,沒有辦法以二十五元以内的價格定制一匹杭羅。
不知不覺,天色也黯淡了下來。
暗藍的夜空中挂着一輪明月,兀自向人間散落着清瑩剔透的光輝。
月光下,紀輕舟左臂夾着布料,右手抓着搭在後背上的西服外套,漫然地穿梭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馬路旁的西餐廳傳出夾雜着洋人笑聲的鋼琴樂,空氣中彌漫着出租汽車駛過後的尾氣,頭頂的梧桐樹影間洩下清寒月光,毫不相幹的光影聲色此時都堆砌在了一起。
耳邊忽然響起附近鐘表店傳出的報時聲,紀輕舟抽出插在褲兜裡的左手,撸起袖口看了眼手表,蓦然驚覺都已經七點了。
他已經在外面遊蕩了三個小時了。
收起沮喪的情緒,紀輕舟走到最近的電車站台,乘車返回解公館。
回到家已經是二十分鐘後了,這個時間點,晚餐早已結束。
雖說解家人給他在廚房留了飯,但紀輕舟一個人坐在大餐廳吃飯也沒意思,便讓傭人幫他把餐食送到二樓東館的小餐廳。
飯菜一直蓋在竈頭的大鍋裡,還是熱乎的。
走了這麼多路,紀輕舟胃袋裡早已空空蕩蕩。
此時什麼都不願想,端起飯碗先夾了兩塊紅燒肉,舀了幾勺湯汁澆在米飯上,伴着肉和醬汁,唏哩呼噜地沒一會兒就吞下了一碗飯。
他緊接着又盛了碗飯,剛拿起大勺準備往碗裡加一勺魚湯,一擡眼卻見一道白面黑影無聲地直立在門口。
他吓得一激靈,待看清人影後便無言地歎了口氣,邊盛湯邊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道:“散步回來了?進來坐坐吧,陪我聊會兒。”
解予安聞言轉身,準備離開。
紀輕舟忙改變了語氣,熱情招呼道:“來嘛,你這麼早回房間也沒事做,進來坐下聊聊天嘛,正好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解予安腳步停頓,考慮了幾秒,終是又轉回了身體,走進小餐廳,在鋪着蕾絲桌布的圓桌旁落座。
“什麼問題?”他淡然發問。
紀輕舟夾起一筷子的土豆絲塞進嘴裡,看着對面被柔順墨發遮住了些許眉眼的解予安,隻覺對方神情都溫柔了不少。
“你在綢緞業或者紡織業有沒有什麼人脈?”
“又怎麼了?”
紀輕舟輕輕歎氣:“這不是生意上遇到困難了嗎。”
他将自己今天的經曆簡單描述了一遍,嗓音疲倦地說道:“可能我對上海的面料市場還不夠熟悉吧,總之就是找不到地方定做,還有人建議我去找日本人,找英國人的,說他們設備好,價格更便宜。
“可我要的是杭羅啊,别的面料,比如呢絨,你說目前國内沒有這生産技術也就罷了,買杭羅我為什麼要找洋人?這合理嗎?”
說到這,紀輕舟又來了氣,狠狠地吃了塊紅燒肉。
解予安沉默片晌,道:“老字号的綢緞莊問了嗎?”
“老字号?”紀輕舟下意識搖了搖頭,“不清楚,我問了兩家規模還算大的綢緞莊,都嫌生意太小,拒絕了,那種老字号的企業都有穩定客戶了,想必更不樂意接吧。”
解予安聽着他吃飯的聲響,安靜了一陣,倏然問:“第幾碗了?”
紀輕舟一時疑惑,後來看了眼自己正在盛飯的勺子,方反應過來,輕啧一聲道:“第三碗,怎麼了?你家飯碗這麼小,我一個一米八的大漢,一頓吃三碗不過分吧?”
解予安沒有與他争論這個,轉回話題道:“有沒有想過換個思路。”
“什麼思路?”紀輕舟皺眉疑問,“吃飯還有思路?多吃肉和蔬菜,少添兩碗主食?”
解予安略顯無語地抿了下唇,道:“你可以考慮向綢緞莊出售圖樣。”
紀輕舟這才恍然大悟:“沒想到你還在認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動地。”
他思考了幾秒,覺得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慮:“那要是他們看不上我的圖樣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住嘴,用不着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執行的方案,紀輕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許。
他邊吃飯邊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說的老字号問問,他們能看上我的圖紙最好,看不上我也隻能抱憾放棄這筆訂單了。
“不管結果如何,接下來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戶的訂單,還有你母親的外套和答應給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珑,我不是說過要讓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現在都四月底了,時間過得真快……”
紀輕舟慢悠悠感歎着,“所以明後兩天預計中午都不回來吃了,你應當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麼不幹脆住外邊?”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裡忙上幾個月不回家吧?”
紀輕舟冷笑一聲,故意壓低嗓音惡狠狠道:“别做夢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來蹭你家飯吃,還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夢魇纏着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聲,扭過了頭去,嘴角壓得平平的,一副懶得與他多言的模樣。
紀輕舟饒有興緻地觀察着他的表情,覺得解予安要是眼睛還健在,此時一定會控制不住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話題結束,室内突然間寂靜下來,唯有碗筷的碰撞聲時不時響起。
彌漫在小圓餐桌上的氣氛雖不太愉快,解予安卻也沒起身,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紀輕舟把飯吃完,兩人方一同起身回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