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紀輕舟到店後,先将昨日購買的面料過水做了預縮處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淨體數據送來,便開始着手對施小姐購買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适合施玄曼穿着。
花費了小半天的時間,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将衣服重新整燙,折疊後用竹麻紙包裝好,寫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時已臨近下午兩點,今天依舊沒什麼生意上門,他花了些時間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後,便提前關上了店門,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繼續昨天未完成的任務。
早上出門前,紀輕舟特地向家裡的傭人請教了上海的老字号綢緞莊有哪些,分别在什麼位置,然後篩去那些距離較遠的,選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幾家作為目标。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為“泰明祥”的綢緞莊。
聽說是蘇州人的産業,老闆是蘇州綢緞業巨商,在江浙滬及廣東地區都開有多家綢緞莊和紗緞莊,在上海則有三家店面。
紀輕舟去的這家位于南京路和雲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層樓的中式建築,門口懸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黼黻文章”。
不知什麼意思,但看起來十分霸氣。
可惜他來的時機不巧,店裡掌櫃恰好有事外出,詢問夥計,夥計則表示自己沒有做主的權利,請他改日再來。
店夥計的态度友好禮貌,紀輕舟自然不會過多糾纏,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離較近的“新順安”。
同樣是家蘇州人的産業,這家店比起“泰明祥”規模稍小,但也有三樓三底,挂着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紀輕舟這次向店裡的掌櫃推銷自己的圖樣時已十分熟練,面帶笑容,眼含光彩,人設大概就是個積極向上、熱愛工作、讨長輩喜歡的商場新人。
這家店的掌櫃也很和善,沒有因為紀輕舟并非來消費的顧客就輕視怠慢。
耐心聽完他的來意,并翻看了紀輕舟昨夜連夜繪制的六幅圖樣後,他語氣沉穩和緩地說道:
“你畫的這些圖案是蠻有新意的,看得出來有些功底,但這個生意不歸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見見我們經理,如何?”
看來有戲啊……
紀輕舟在心裡暗暗握緊了拳頭,按捺住欣喜情緒問:“你們經理在哪?”
“他就在樓上,你跟我來吧。”掌櫃說着,把那幾張圖紙還給了他,轉身往店内深處走去。
紀輕舟于是就跟随這身材幹瘦的掌櫃,沿着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三樓,來到了一扇閉合的棕黑木門前。
掌櫃敲了敲門,裡邊便傳來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啞的男聲——“進來吧”。
掌櫃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紀輕舟跟在後邊步入其中,擡眸掃了一眼,發現這是一間裝潢中西合璧的辦公室。
房間的右側靠白牆擺着舊式的大書櫥,左側玻璃格窗前有一張長方形書桌,桌後邊坐着一個身穿灰藍色條格紋西裝、年紀三十上下的男子。
紀輕舟與男子在銀邊眼鏡下的眸子對上了視線,随即露出笑容,朝對方點頭緻意。
“這位先生是來兜售印花圖樣的。”掌櫃向那男人簡單交代了下紀輕舟的來意,又扭頭朝紀輕舟介紹了句,“這是我們顧經理,你找他談吧。”
說罷,便疾步退出了辦公室。
“顧經理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紀輕舟主動問候,拿出一張名片放在辦公桌上,想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後的交流。
那梳着油頭、留着兩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細細地瞧了幾眼,繼而起身,朝紀輕舟伸出手掌道:“顧泊生。”
他的個子比紀輕舟矮幾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來是不常鍛煉的類型,但臉龐輪廓棱角分明,長了雙含情脈脈的濃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讨厭。
紀輕舟與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時,感到對方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從自己手背撫摸而過。
他當即看向顧泊生的眼睛,對方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正常,沒有異樣。
“這是你的樣稿?”顧泊生看着他手上的圖紙詢問。
“是的,您請過目。”紀輕舟将那六張稿紙遞給他。
顧泊生接過後,一張張地翻看,很快就将圖樣都浏覽了一遍。
“很出色的畫技。”他将圖紙整理齊整,還給紀輕舟,吐字緩慢地說道:“你的圖案我們都可以買下,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多謝誇獎。”不知為何,紀輕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莫名地生出一絲煩亂。
對方對他畫技的稱贊毫無感情,聽起來像公式化的客套,這麼一來,他的後半句話就十分古怪。
“新順安”好歹是個大企業,肯定有自己的圖案設計師,隻是看了幾張圖樣就說要長期合作,至于這麼求賢若渴嗎?
不過,他雖有些疑慮,但跑了這麼多家好不容易看見希望,他也不會因為這點疑惑就放棄這次機會,便還是維持着笑容商議道:
“若是能和貴公司達成合作,能否答應我一件事,就是盡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圖樣的杭羅,再給我個樣料。”
顧泊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直接回應。
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牆上的挂鐘,笑了笑道:“紀先生來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樓坐坐,消磨下時間,要不我請你,我們邊吃邊談?”
紀輕舟其實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飯聊天,但他清楚蘇州人确實有在茶館談生意的習慣,便還是答應下來:“好的。”
·
臨近五月的午後,穿透枝葉照射下來的陽光幾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綢緞莊門口,顧泊生攔了兩輛黃包車,帶上紀輕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樓。
那是座三層高的洋樓,四面都是玻璃窗,透過玻璃可隐約瞧見裡面的茶座人頭攢動,幾乎座無虛席。
跟着顧泊生進入那嵌着玻璃的大門前,紀輕舟掃了眼茶樓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着“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這絲若有似無的感覺,很快就被茶館裡傳出的評彈聲給沖散了。
進入茶樓大堂,入門便可見一個書場,台上彈詞藝人口齒老練地唱着一出傳統文學改變的書目。
台下客人吃茶聊天,聽到精彩處便搖頭晃腦,鼓掌叫好,好不惬意。
這地方很不錯啊……紀輕舟饒有興緻地仰頭環視了圈二樓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這段時間忙完,或許可以抽個時間,把解予安拉到這來坐着喝喝茶,聽聽評彈。
他既是蘇州人,對這方面不說很感興趣,起碼不會覺得無聊吧?
大堂裡人聲嘈雜,語笑喧阗,顧泊生就領着他徑直地繞過書場,往樓上走。
到了二樓回廊,紀輕舟本以為他會選一處空閑位置入座,結果他扭頭朝紀輕舟笑着說了句“樓下太吵,我們上三樓吧”,便繼續地往上走去。
既然不喜歡喧嘩環境,為什麼還要來茶樓談生意?
紀輕舟不禁腹诽。
正當紀輕舟在心裡給顧泊生打上“裝模作樣”、“附庸風雅”的标簽時,前面的西裝男伸手推開了位于三樓樓梯口右側的木門。
随着那扇門的開啟,一股沉悶渾濁的氣息伴随着從留聲機釋放的西洋樂聲從裡面噴湧而出。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線卻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紀輕舟凝眸望了眼門内屏風後惹人聯想的婆娑身影,挑起眉,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了顧泊生。
“請吧,紀先生。”顧泊生看似紳士地做了個“請進”的動作。
紀輕舟此時才發現門内兩旁各站了幾個魁梧男子,穿着粗布短打,似是茶樓雇傭的保镖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