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一句“外頭的菜炒好咯”,在取菜窗口寫單子的大姐輕車熟路地抄起菜,輕車熟路地穿梭在擁擠的食客之間。
何應悟避開上菜的服務員,抽了張談嘉山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的濕巾,邊抹自己被辣風激出來的眼淚,便對收銀台的女孩兒說:“妹妹,我們定了位置的,這次不要讓我們坐外面了哈。”
“行嘛!帥哥,你們趕緊點菜,現在有牛肉、鴨子、兔子、腰肝兒、蛇拐和克貓兒,一次性把菜點完,不好加菜啊!”
蛇拐和克貓兒其實指的就是青蛙肉,區别在于前者披皮黃、後者穿青皮,是桐垱鎮常見的食材之一。
但《四方來食》的審稿标準嚴格,不僅嚴令禁止評審員提報以野生保護動物為食材的餐品,更是對食用諸如貓、狗、青蛙等動物的習慣呈明确的反對态度。
談嘉山熟門熟路地點了冷吃兔、仔姜鴨、幹拌牛肉和腰肝合炒這幾道菜,見何應悟被店裡的辣味熏得眼淚汪汪的樣子實在可憐,看不下去的談嘉山又跑去隔壁端了一碗淋滿手工紅糖的涼蝦,推到占座的何應悟面前。
“啊嚏——”
把自己悶在紙巾裡打噴嚏的何應悟擦擦發紅的鼻頭,悶悶道:“謝謝談老師!”
涼蝦裡滴了些薄荷水,何應悟舀了一大口下去,水龍頭似的淚腺終于稍微冷靜下來。
店面小的餐館為了提高收益,沒法學着一頓動辄兩三個小時的高級餐廳慢悠悠上菜。
為了提高翻台率、增加收益,小店的出餐速度往往極快。
等了不到半小時,剛從鍋裡盛出來、還在碗裡滋啦作響的幾道菜便上齊了。
美味歸美味,可川菜的辣度也是真吓人。
何應悟被辣到每吃一口菜、就得伸着舌頭用手扇個半天,等被辣椒你一拳我一腳扇腫的嘴唇沒那麼痛了,這才敢顫顫悠悠地吃第二口。
為了獲取餐廳的真實出品水平,評審員們從不會提出類似于“免蔥姜、少辣”之類的出于個人口味偏好的要求。
畢竟要想成為評審員,對常見食材不過敏、無特殊忌口是最基本的素質。
“行了,你别吃了,我看你頭發都辣得快豎起來了……”
談嘉山看着在淚如雨下與嚎啕大哭這兩種狀态之間反複切換的何應悟,鐵石心腸如他也有些看不下去。
但談嘉山向來不擅長關心人,好話還沒從嘴裡說出來,先生硬地轉了個彎:“别把眼淚鼻涕噴碗裡了,買根冰棍上一邊兒玩去吧。”
好在何應悟是個心大的,他大着舌頭應一聲,趕緊去收銀台那邊要了根小布丁,乖乖含在嘴裡等着嘴巴消腫。
“談老師,我在滇省的時候就發現了,你真的好能吃辣!”
北方人并非吃不了辣,可哪怕何應悟長了張鐵嘴,也扛不住蜀省這種辣椒不要錢的炒菜方式。
談嘉山就不一樣了,何應悟曾親眼看過他面無表情地嚼着撒滿辣子和花椒面的水煮牛肉片的卻依然氣定神閑的樣子。
要不是碗裡那玩意兒剛把何應悟辣到噴火,他真會以為蜀省辣度不過如此。
“我在贛省長大。”
談嘉山用沾了水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幹嘴邊的餘油,接過何應悟遞過來的常溫無糖菊花茶,懷念道:“那可是能随機辣死一位雲貴川湘嘴硬外地人的地方。”
今天是工作日,等到店裡的用餐高峰過去了,廚師們終于松快了些,一個接一個地溜去店外抽煙。
肚皮最紮實的那位在收銀台翻了翻今天的點菜單,用毛巾抹了臉以後,也不往外竄,而是直接客串起了收台擦桌的服務員,時不時還和常來的熟面孔唠嗑兩句。
與得了空就摸魚的廚師和服務員對比,一看就知道這位是閑不下來的飯店老闆。
“小帥哥又來了……吃不來辣的,就點微辣嘛!這個不辣,來,你吃這個!”
老闆端了盤炸得酥脆的小魚花生,擺在何應悟的面前,又轉頭笑眯眯地對談嘉山說:“娃兒,你比你弟弟能吃辣哇,我們家菜還合你胃口嗎?”
“好吃的,你們家的冷吃兔是我在桐垱鎮吃過的做得最好的。”
談嘉山用筷子撥開卧在盤子底的那幾種種顔色、品種皆不相同的辣椒,夾起一塊雖然隻有拇指大小,但仍能保持着連骨帶皮的兔肉丁,“你們家砧闆師傅刀工不錯,肉方也切得挺均勻。還有這爐頭功夫……你們家用的是幹燒法?”
聽到這裡,老闆立馬來了興緻,“您是同行撒?”
幹燒法是川菜中特有的烹饪技巧,其與傳統的大火收汁與勾芡調稠的方法比起來,對火力控制與翻炒頻率的要求要高得多。
用這種手法烹饪出來的炒碼,能最大程度地吸附鍋裡香濃厚重的調味原汁,出餐也汁幹油亮,不至于叫一碗菜浸在半碗油裡,越吃越膩。
“算半個同行吧,我以前也經營過餐廳。”
談嘉山含糊地回應了胖老闆的問題,把話題重新引回碗裡,“話說回來——如果想要味道更鮮些,你們可以把冷鮮肉換成現殺的,雖然這樣成本要增加不少,但膻味會輕些。”
“另外,幹拌牛肉火候也很不錯,煮?到了質酥化渣的程度——如果要是能在進高壓鍋前把筋膜給去了,口感應該會更好;而且你們家的油酥花仁其實炸得也挺不錯,下次可以試着把它和香菜梗一起碾碎了拌進去。”
從專業評審員角度提出的建議,自然比一般食客的随口一說更有參考價值。
聊到盡興處,胖老闆激動得滿面紅光,把蹲在門口抽煙的兒子叫回來,讓他去樓上拿自家釀的酒。
“我這菜炒了十幾年,跟着食客們的建議,将方子調了無數版,但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你這建議好哇,我明天備了料試試。”
見店裡的人走的差不多了,龐老闆幹脆拖了個凳子過來,擠在何應悟那側,給兩人各斟了滿滿的一杯酒,“自家釀的糧食酒,度數不高、沒後勁的,你們試試!”
談嘉山才來店裡吃了兩回,便大差不差地抖出了店裡幾道招牌菜的痛點,換個肚量小的廚師可能會因此臉上挂不住。
但胖老闆是個豁達性子,能得到中肯的指點他樂還來不及,哪裡有半分被冒犯的樣子。
“我們這宏發飯店,以前就是個破棚子,也是靠着周邊老朋友們的口口相傳才能開這麼多年。”
胖老闆拍拍硬得像個生瓜蛋子的肚皮,一口焖了杯中的餘酒,又重新将三隻杯子斟滿:“我也沒多大的志向,隻盼着來店裡吃飯的人再多些,好叫我婆娘、兒子、還有跟了我這麼多年的這群夥計,生活也能稍微舒坦點兒。”
談嘉山給正專心在花生米裡挑小酥魚吃的何應悟使了個眼色,見對方沒什麼反應,才拍了拍何應悟的大腿,“人家給你敬酒呢。”
何應悟這才如夢初醒般的反應過來,趕緊舉起身前的酒杯,擡手與胖老闆手中的大玻璃杯“叮”的碰了下,痛快地一飲而盡,說:“店裡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紅火的。”
胖老闆也不知道眼前這位笑容極有感染力的年輕人的語氣為何這麼笃定,但隻要客戶肯定,他也分外開心。
“借你們吉言!來,再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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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垱鎮有兩大特色,一是鹽幫菜,二是燈會。
他們出差的時機恰巧撞上桐垱鎮舉辦一年一度的大型燈會活動,何應悟不由得慶幸在前幾天便測評過了絕大部分餐廳,如今無需與打卡熱情極高的遊客們搶飯吃。
今天是燈會的第一天,街上的人頭比前幾日要多上幾倍。
待到酒店通知兩人房間超售、隻剩下一件雙床标間的時候,軟件上已經找不到任何一間在售空房了。
何應悟隻得拖着行李跟在談嘉山後頭,無奈地搬去了僅剩的那間雙床房。
兩床之間距離一米、各自圈被,倒是比上次同睡一張雙人床要安全得多,至少不用擔心兩人睡着睡着摟一塊去了。
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兩人靠在各自的床頭忙活着手裡的評審筆記整理工作,故作冷靜地無視着電視那一側被隔壁房客撞得砰砰響的牆壁。
至于隔壁在幹嘛?
他們倆默契地裝作不看、不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