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嘉山把比自己還像外地人、稀奇到走兩步就得拍幾張照的何應悟從馬路牙子上拖回來,百思不得其解:“你一個魯省人,之前沒來過省會泉城?”
“我們家住在山區,上大學之前都沒出過沂州來着。”何應悟點點頭,解釋道:“我姥姥也沒來過泉城,我拍幾張照片給她看看。”
談嘉山應了聲,他順手接過何應悟背後的書包,沒有再催促對方。
盡管魯省常被歸類于北方城市,但在群山環繞緊實之下,南下的寒風被擋在外頭透不進來,讓泉城風光在隆冬時節裡仍是一片綠意盎然。
泉城是一座漂在泉眼上的城市。
曲水亭街,一泉一景,大大小小的泉眼錯落有緻。
光是市區内,泉水數量便不下百處,其中尤以趵突泉和黑虎泉為首的“七十二名泉”最為著名。
泉城的水質極好極清透,站在岸上就能數清楚泉水裡有多少條魚。
湊近水面,連泉底深深淺淺的海藻纏繞動态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岸邊擺了些賣大碗茶的攤子,用現打的泉水燒開,沖上幾朵幹制的茉莉花,蒸騰得附近一片全是甜香馥郁的花茶味。
“這泉眼出水量也太穩定了。”談嘉山舉着串刷了香油的冰糖酸蘸兒,像釣魚似的将吃食往正蹲着拍照的何應悟嘴裡送,“泉水下面真沒有水泵嗎?”
“有的。”
旁邊擔着兩桶山泉水的大爺經過,頭也沒回,慢悠悠地留下一句:“我們泉城人滿了十八歲,都要安排去家附近的泉眼底下輪崗吹泡泡,不吹到頭暈不準上來。”
談嘉山尴尬地咳嗽了一聲。
何應悟想笑又不太敢,他隻好猛嚼嘴裡的酸蘸兒,一雙圓眼被酸到眯成兩條,險些睜不開。
兩人是早上到的泉城,在市區裡逛了一圈才回酒店辦理的入住。
從酒店出來時還不到十二點,正适合出門覓食。
被攔下的司機亮出一口白牙,将寫着“空車”的燈牌向下打倒,熱情地招呼着兩人:“上哪,老師們?”
盡管何應悟的北方口音不明顯,但一回魯省,刻入靈魂的兒化音和倒裝句便不知不覺地從嘴邊溜了出來:“去知樂園,師傅。”
知樂園是泉城本地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上過《四方來食》的魯菜餐廳。
根據談嘉山提供的背調資料,何應悟了解到這家餐廳的老闆兼主廚,曾師從于名噪京華的官府菜大家——譚家菜派系。
在培訓期間,何應悟把八大菜系吃了個遍,口味是記得清清楚楚了,但有關派系間的門道傳承卻沒什麼了解的渠道,他問:“譚家菜很厲害嗎?”
“我記得你們新聞界的最高成就是普利策新聞獎。”
談嘉山将筆記本收進包裡,邊開了車門示意何應悟下車,邊給人解釋:“你可以理解為這位主廚拿過魯菜領域的普利策獎。”
終于了解這位主廚在行業内是何等高度的何應悟點點頭,望向眼前“知樂園”招牌的眼神裡不由得帶上了肅然起敬的意思。
選好菜,談嘉山将點菜平闆遞給服務員,說:“就點這些吧,你們主廚今天在店裡嗎?”
不等服務員點頭,驚喜的聲音便從何應悟身後傳來:“小談?!”
何應悟回頭,隻見一位穿着廚師服、頭發斑白的中年男人,從大堂的玄關處驚喜地朝着這桌走開,“你來泉城怎麼也沒和我說一聲!”
“這位是龍廚,是知樂園的老闆。”談嘉山站起身和中年人寒暄了一陣,側頭向何應悟說:“我讀書那會兒,龍廚曾作為學校的特聘講師來教過我們魯菜基礎。”
見兩人都站着,何應悟也連忙站起身來作自我介紹:“龍老師您好,我是——”
“噢!我知道,是小談的弟弟對吧!”龍廚撓頭,艱難地回憶着:“叫談……”
“不是。”
談嘉山打斷了龍廚的話,攬着一臉懵的人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帶,動作間頗有維護的意思,“他叫何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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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應悟用膝蓋碰碰談嘉山的腿側,“談老師,話說你們酒店管理專業還得學烹饪嗎?”
“嗯,因為我選的是餐廳運營與美食鑒賞方向。”
談嘉山接過何應悟剛燙好的碗筷,先給何應悟盛了滿滿一碗飯,“這個專業還有侍酒師、高爾夫球場運營、會場及秀場管理和酒店品牌運營等方向。至于具體選擇往哪個領域深耕,得看自己的個人愛好和就業意向。”
端過熱氣騰騰的米飯,何應悟的好奇不減:“那你為什麼會選擇餐廳運營與美食鑒賞方向呢?”
“因為我家有餐廳。”
何應悟惡狠狠地扒了口飯,酸溜溜地問:“那談少爺你為什麼沒有繼承家業,反而來《四方來食》打工呀?”
談嘉山給人夾了塊剛分好的獅子頭,睜着眼睛說瞎話:“哦,想當年沙丘政變後楊廣奪位,這意味着九子奪嫡失敗。于是在一個大雨天,我瓜爾嘉山氏被逐出宮門,斬于玄武門之下……欲知後事如何,先給我剝十隻爬蝦,吃飽了再繼續給你編。”
何應悟震驚于談嘉山胡編亂造的程度,但還是戴上手套,乖乖給人剝起了爬蝦。
雖然剛剛談嘉山全然一副敷衍的樣子,但要說他是在胡謅吧,似乎也不太像——哪有人胡說八道的例子全集中在兄弟阋牆這個主題上的。
說起來,和對方相處這麼久,何應悟從未聽對方提過與家裡有關的事情,自然更不知道他還有個弟弟。
“剛聽龍老師說你還有個弟弟?”
聞言,談嘉山歎了口氣、放下筷子,将手向何應悟的衣服裡伸。
“談老、談嘉山——你幹什麼!”
何應悟被摸得臉都吓白了,但他帶着手套、攥着蝦殼,實在是沒法反抗,隻能以亂扭的方式盡量避開談嘉山那雙掏完外套口袋又接着掏褲兜的手。
“找記者證。”
坐回椅子上的談嘉山,好整以暇地觀摩着對方下意識叫自己大名時舌頭打結的緊張模樣,惡趣味道:“你們狗仔采訪路人和搜集八卦的時候都不帶證件出門的嗎?”
好奇的小鳥記者徹底熄了火,而談嘉山的耳根子也終于清淨下來。
等到店裡的高峰期過了,忙得團團轉的龍廚這才從後廚脫身。
他端着盤形若石榴、皮薄晶瑩的金絲燒麥溜達過來,笑眯眯地朝何應悟說:“小何,這是剛出鍋的金絲燒麥,趁熱吃!”
何應悟一口一個,道謝的時候嘴也甜得很。
沒有廚師不喜歡能吃且捧場的食客,龍廚别提有多稀罕何應悟這位吃得又多又香的晚輩了。
見人吃得開心,龍廚又忍不住叫後廚現拍了一盆黃瓜拌油條、燙了碗奶湯蒲菜端上來。
“龍老師,别加了,有多少他會吃多少的。”
談嘉山攔住還想起身連續給何應悟加菜的龍廚,有些無奈,“待會晚上撐得睡不着了,他又得急得翻來覆去直哼哼。”
龍廚頗為可惜地坐了回去,順勢問道:“小談,你覺着這頓口味怎麼樣?”
知樂園開了十幾年,向來以菜式正宗、價廉物美聞名于魯省内外。近幾年口碑雖然下滑了些,但提到魯菜,當地人首先想到的還是這家老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