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應悟從沒見過談嘉山給家裡打過電話。
一次也沒有。
根據HR的說法,談嘉山自入職以來,逢年過年都是選擇出外勤,像是故意在避着什麼似的。
而距離對方加入《四方來食》,已經足足有四年了。
何應悟心裡不是滋味,更不想放任對方沉溺在抑郁情緒裡悶悶不樂。
他深吸一口氣,從後方繞到人身前,迅速将禮品袋塞進談嘉山手裡:“新年禮物!”
見對方正欲開口,何應悟趕緊呱唧了一大串,試圖堵住對方的話頭:“談老師我覺得這條領帶很好看所以給你買了下來它一點兒也不貴請不要有負擔不準給我轉賬而且發票我已經撕了退不了的你快收下吧天啦我快要喘不上氣了——”
被何應悟打了岔,談嘉山這才猛地從消沉中抽離出來。
“你慢點說,别被口水噎着了。”談嘉山根本沒聽清何應悟在說什麼,隻笑着應和對方的話,邊用手推着這人的脊背往上順氣。
等到何應悟緩得差不多了,談嘉山這才放心。
他正欲取出禮物,卻被對方捏住了手。
“慢着!等回去以後再看。”也不知道何應悟的臉是不是被凍的,酡紅從下巴尖一直飛到眼下,“哪有當着人的面拆禮物的。”
談嘉山知道何應悟臉皮薄,便遂了對方的意,把禮品袋小心地裝進了包裡。
突然,他想起什麼似的,戳戳手機,将屏幕亮給身邊的何應悟。
“我看了下,晚上還有一趟回沂州的高鐵。如果來得及的話你先收拾行李早點趕回家吧,不然再耽擱幾天撞上春運就不好了。”
談嘉山擡手制住何應悟預備搖頭的腦袋,補充道:“回去以後再把手頭的評審筆記整理好發我,我來收尾就行,你早點回家過年。”
好不容易從談嘉山那隻握力極強的魔爪下逃出來,何應悟不依不饒地追問:“談老師,那你過年去哪兒?”
“就在泉城轉轉,得空的話去隔壁豫省喝碗胡辣湯。”
“噢。”
何應悟做了足足兩三分鐘心理建設,緊張得手心出汗,盯着談嘉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談老師,如果你還沒計劃好過年去哪兒——”
“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沂州過年?”
.
談嘉山周密的過年計劃,在何應悟的誠摯邀約下脆弱得像個無足輕重的屁,風一吹就散了。
兩人要去的地方距離沂州高鐵站還有些距離,晚上又沒車願意往山旮旯裡拉人,何應悟隻好在路邊攔下一輛三蹦子。
所謂三蹦子,其實就是帶棚子的電動三輪車。
這玩意兒比摩托車要多個遮風避雨的功能,但比正經汽車可要颠簸多了。
抱着行李箱、屈起大長腿坐在逼仄的車廂裡時,談嘉山後知後覺地開始後悔——
這個點,自己應該在五星級酒店的恒溫泳池裡暢遊,而不是在小得像雞籠的三輪車裡被晃得像個散了黃的雞蛋。
“坐穩了!”
前頭司機師傅的吆喝還沒落地,毫無減震功能的三蹦子被前方馬路上一連串的坑洞颠簸得幾乎散架,座位上的何應悟和談嘉山随着動靜東倒西歪,在車裡叮鈴哐啷撞了一圈。
向來身體素質極佳的談嘉山,最終是被何應悟從三蹦子上扶下來的。
他踉跄着走了兩步,終于克制不住地蹲在田邊,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何應悟在包裡摸了半天也沒找到水,隻好把自己喝過的橙汁遞過去給談嘉山漱口,“抱歉啊談老師,我不知道你暈車這麼厲害。”
談嘉山回過頭深深地望了何應悟一眼,剛張開嘴正欲說話,一肚子酸水又從胃裡冒上來。
他絕望地轉過頭,撐在地上繼續吐。
“這師傅以前開賽車的吧。”吐空了的談嘉山虛弱得像個剛從輪椅上站起來的病号,挂在何應悟身上,“像被丢到破壁機裡打了一遍。”
何應悟愧疚得要命,要不是兩人的身高、體型相差得實在有點大,他恨不得一把背起談嘉山跑回去。
沂州的雪,下得比泉城要大得多。
盡管不像城市裡那樣燈火通明,但路面的雪覆得極厚,月光一照,便映得前路一片通透,叫這夜晚也亮得像白天似的。
在鋪得松軟、厚至腳踝的雪甸子裡往前走,還沒凍成冰的積雪嘎吱嘎吱地順着腳印往下陷,留出深一腳淺一腳的痕迹。
冬日雪地裡特有的冷峭味道,與燒炕的柴火味、煮飯的煙火氣一起織成布,像不怎麼溫柔的長輩洗臉似的轟轟烈烈地碾過兩人的鼻子。
夜晚風大,吃完飯的人們早早回了屋,沿途隻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狗叫聲、間或響起的麻将洗牌聲。
走了大概十多分鐘,總算是到了地兒。
一位打着手電筒的身姿佝偻老婦人迎了上來,拉着兩人往院子裡走,“小乖,你們回來啦?快進屋,外邊風大着呢!”
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從門後探出腦袋,牽上何應悟空着的那隻手。
她叫完何應悟,又擡頭望向談嘉山的方向,有些膽怯,但還是依着何應悟之前在電話裡囑咐,主動叫人:“叔——”
何應悟趕緊把妹妹抱起來掂了兩下,朝着談嘉山的方向糾正道,“不行,要叫人家哥哥。”
“哥哥。”妹妹不好意思地捂住正處于換牙期、門牙漏風的嘴,小聲跟着應和道。
談嘉山友善的朝着她笑了笑。
他轉頭望了眼門口寫着“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的不鏽鋼舊匾,與祖孫三人一起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