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龍廚曾經的學生,談嘉山深刻了解對方對魯菜的熱愛與偏執。
因此,在降級評審列表裡看到知樂園時,談嘉山其實是有些驚訝的。
談嘉山想過許多原因:廚師流失、食材更換、管理困難……
唯獨沒想過,知樂園口碑下滑居然是因為龍廚遇上了家庭劇變。
“節哀順變。”談嘉山給龍廚添了茶,勸慰道。
龍廚舉着筷子,卻遲遲沒有夾菜的意思。
他的表情有些苦澀,“小何其實說得挺中肯——除了糖醋鯉魚和九轉大腸這兩道招牌菜仍由我掌廚,現在店裡的其餘菜都是給新招的爐頭師傅炒的,出餐水平确實比不上前幾年。”
龍廚與妻子因魯菜結緣。為了鋪開知樂園的生意,夫妻倆一心撲在事業上。餐飲品牌要想掙出些名頭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兩人又都是廚房裡的頂梁柱,因此要孩子的時間也有些晚。
“我老婆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三年前樂樂——就是我女兒,她去世的時候,我老婆整個人都垮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從來令人悲痛。
這幾年因為疫情,餐飲生意本來就不太好做;再加上龍廚的妻子大病初愈,正是離不得人的時候。
“店裡的生意懈怠下來以後,原來的那幾個爐頭師傅也挪了地兒。既然心思不在顧店上,我也打算在年前把店關了,省得砸了知樂園的招牌。”
說到這裡,龍廚的眼圈有些紅,聲音裡卻有些解脫和釋然的意思:“店還能再開,但我老婆隻有我了……”
現代社會生活節奏極快,本來就已經在走下坡路的知樂園這麼一關店,再想恢複昔日榮光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談嘉山向來不擅長安慰人,盡管可惜,他卻也明白龍廚早就下定了決心。
晚餐的經營時間一到,談嘉山不方便再繼續打擾,識趣地同龍廚道了别。
推開門的瞬間,寒風裹着成片的雪花,同談嘉山打了個照面。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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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鹽粒子似的雪花星星點點地往下落,被風一裹,像蒲公英的小傘似的,在空中無所依地沉浮、蕩漾。
等天色暗了,形單影隻的雪花們便也學着結伴的行人們攥成團,化作從舊棉服服裡扯出來的破絮,打着旋兒往下飄。
泉城的居民習慣扛着水桶去泉眼旁打水,為了避免污染水質,因此當有在遊客在試圖投喂泉中活魚時,本地人們大多會進行勸阻。
前些年被喂得胖成煤氣罐的錦鯉們受不了這苦。
不論是柳絮、樹葉,還是雨水、碎石,但凡落到了水面上的東西,它們非得啃上一口試試鹹淡不可。
紛紛揚揚的雪絮還沒來得及碰到泉水、被沁潤成透明的冰片,反倒是先被水面下嗷嗷待哺的鯉魚們當做投下的面包碎,一口啄了去。
何應悟在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台等了将近半小時,待到綠化帶的植物枝頭累起了薄薄的一層初雪,才終于在路燈亮起前,等到談嘉山推開知樂園的門。
他快速加入斑馬線前等待紅燈變綠的人群裡,頻繁地低頭看手機。
他有些心急,明明看到談嘉山從店裡出來了,可對方怎麼還沒發信息過來?
冬季天黑得早,兩人又隔着條寬闊的馬路,何應悟看不清楚談嘉山臉上的表情,卻依然能感受到環繞在對方身周的低氣壓。
入職和培訓期間,何應悟聽說過不少關于談嘉山的傳言。
無外乎就是把這位大少爺,塑造成了一位工作能力卓越、嘴巴毒到淬砒霜、脾氣陰晴不定的冷血動物。
可他總覺得談嘉山的共情能力并不差,對方隻是不願合群而已。
此時獨自站在門口發呆的談嘉山明明依舊衣着光鮮,卻沒了平日裡昂然自若的樣子,看上去反而還有些可憐的意思。
讀書的時候,何應悟曾和幾位同學一起前往學校附近的一家動物園做過實訓采訪。
這裡地處郊區,周邊除了菜市場和學校,就隻有這間設施陳舊的動物園。
它也曾經是輝煌過的——門口的宣傳欄貼滿了褪色卷邊的照片,大抵是館裡的明星動物在表演時座無虛席的盛況場面。
隻是後來娛樂花樣多了,再加上反對動物演出的呼聲漸高,這間本來體量就不大的動物園幾經人手,最後就這麼沉寂了下來。
收入銳減,維護成本下降,館裡的動物同遊樂設施一樣老得飛快。
在氣味渾濁、磚坯脫落的假山間,何應悟發現了一隻身形極大卻消瘦陰沉的棕熊,它沉默得像尊沒了生氣的蠟像。
當時何應悟忍不住問:“他怎麼一動不動?”
“大概是餓了。”飼養員丢了個蘋果下去,骨碌碌滾到棕熊的爪子前,可它連看也沒看一眼,隻是繼續重複着搖腦袋的刻闆行為。
飼養員有些尴尬,解釋道:“以前這個區有三四隻棕熊,後來隻剩它一隻了……你們幫忙多宣傳宣傳我們園子嘛,說不定遊客多了以後,它就會恢複往日的活潑。”
這不是什麼熱點選題,幾個學生的實訓采訪視頻也掀不起什麼水花,動物園并沒有因此增加多少曝光。
聽說那間動物園後來被收購、推倒,在地皮上重新蓋了工廠。
長時間的孤獨會叫人發狂,動物也是如此。何應悟不清楚那頭棕熊的去向,但大抵是不太樂觀的。
而現在,他卻在談嘉山的身上看見了那頭棕熊的影子。
幾乎要可視化的空虛和孤寂,像一座玻璃罩子,隔絕着談嘉山與周邊喧嚣的聯系。
上次見到談嘉山這個樣子,還是從姐弟蒸菜館出來的那一晚。
盡管談嘉山從來對自己的事情諱莫如深,但觀察力敏銳的何應悟能隐隐猜到,談嘉山與原生家庭的關系并不好。
何應悟參加工作以後賺的第一筆錢,便是把姥姥用了十年有餘的山寨機換成了按鍵更大、聲音更洪亮,而且還有視頻功能的老人機。
除了将每月的工資轉一半給姥姥,何應悟差不多每周還會打兩次電話回去。
雖然家長裡短的唠叨其實并沒什麼營養,但一聊總是半小時起步,像是怎麼也說不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