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應悟相信,很少有人比他還要擅長挨打。
都說小孩的記憶從五歲才開始建檔存檔,但何應悟不一樣,他清楚記得自己大概從三四歲就開始挨打了。
乞讨來的錢少了要挨打、地掃得不幹淨要挨打、下雨時屋頂漏水要挨打,就連被放到發黴長毛也不讓被拐來的小孩們碰的剩飯被老鼠偷吃了,何應悟也得挨上一頓毒打。
年紀大些的一般會被販子們拿鐵棒照着着四肢和頭掄,經常與何應悟裝成假父子在醫院門口乞讨的那個傻子就是這麼被打瞎的。
五歲以下的小孩要幸運些——不是這些販子們有良心,而是買家對成色要求高,但凡有個缺胳膊少腿的壞毛病,就不好賣了。
但大掃帚上崴下來的高粱樹枝抽起人來也鑽心的疼,一頓打挨完,手臂、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毛細血管被抽爆的淤血,風一吹就酸酸燙燙的疼。
何應悟是趁着春運期間跑掉的。
那天監視他的成年男人碰巧撞見了個落單的小孩兒,剛想下手,卻正巧被人家裡大人抓了個正着。
何應悟趁着對方被十幾個對此深惡痛絕的年輕人圍住群毆的功夫,像條魚似的從密密麻麻的大腿裡溜走了,而人來人往的火車站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他頭不敢回地從天黑跑到天亮,确認身後确實沒有追上來的聲影,這才終于慢下腳步。
流浪時,最難解決是吃飯和睡覺這兩個關乎生存的問題。
城裡的垃圾桶裡倒是時不時出現賣相還算完整的殘羹剩飯,但它們大多已經被蟑螂爬過、被鼠禽咬過,甚至沾染上了周邊垃圾的緻命細菌。
睡覺則更難了。
能遮風避雨的提款機小屋最多用來避避雨,還得忍受它檢測到有人進入時小喇叭無休止的播放提醒警告,待得久了還會有人來驅趕;爛尾樓裡和橋洞底下倒是沒人管,隻是它們也是最容易聚集下九流人員的窩點,何應悟總擔心剛從一個賊窩裡跑出來,又被逮進下一個賊窩。
就這麼糊塗地走過了幾座城市,暫時落腳在沂州的垃圾場附近過冬的何應悟被送進了金泰村福利院,結束了那段與野狗搶食物、被更強壯的流浪漢毆打搶劫的日子。
不過姥姥也會打人。
剛被送進來的何應悟野性不改,護食、偷竊的壞毛病一大堆,沒交過朋友的他在面對同齡人的打鬧時更是下手極重。
為此,長得漂亮又機靈的何應悟因為性格問題被退養了好幾次,甚至就連脾氣極好的護工都勸姥姥把這頑劣的小孩送去少管所一類的地方。
但姥姥不肯,頂着所有人的反對,雷聲大雨點小地抽斷了十幾根雞毛撣子,硬是把長歪了骨頭的何應悟給掰成了她如今常常挂在嘴邊的“小乖”。
懂事以後的何應悟基本就沒怎麼挨過打了,但有關“接受疼痛就能解決事情”的概念仍然根深蒂固。
盡管剛剛自己插科打诨似的開了不少玩笑,但何應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絕對稱得上冒犯——畢竟絕大部分直男對gay的冒犯式行為包容度有限,而何應悟存下談嘉山的私密照片再發給對方,哪怕是無意的,被視作同性間騷擾行為也不冤枉。
所以當談嘉山陰沉着臉敲開門的時候,他真以為自己老老實實挨一頓暴揍,這事就能被揭過去。
但被挨打總比因為騷擾同事被舉報要好,何應悟真的很重視這份工作。
可是……
“兩千字的檢讨書啊!”何應悟哭喪着臉,趴在床上奮筆疾書,“真的,哥你還不如揍我一頓解解氣……”
“好好寫,我會一個字一個字檢查的。”談嘉山名正言順地占據了何應悟房間裡的唯一一張桌子,在平闆上用來做筆記的電子筆在他手指間轉了兩輪,“揍你幹嘛?别想訛我。”
臭美得登峰造極的談嘉山當然對自己的外表不自卑,何應悟拍就拍了,況且拍得還挺好看的。
他氣的是何應悟第一時間選擇逃避的态度。
更氣的開門時對方第一時間擺出的架起雙臂格擋護住腦袋的姿态。
難道自己看上去是那種會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嗎?
想到這裡,談嘉山冷笑着又給何應悟加了五百字的份額。
何應悟哀嚎一聲,又不敢反對,隻好繼續老老實實埋頭苦幹。
一小時過去,談嘉山總算把手頭的書給讀完了。
他邊扭着有些僵硬的手腕邊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大發慈悲地叫停結束懲罰,先看見了已經把腦袋紮進本子裡睡得人事不省的何應悟。
談嘉山:“……”
他低下身子,把已經被墨水洇出幾團黑的本子從何應悟的腦袋底下抽出來,與水筆一同放到床頭櫃上。
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放,本來沒有盯着何應悟的意思,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将目光投向對方。
何應悟醒着的時候,臉上總帶着笑,兩隻對稱的梨渦顯得這笑容真心實意了許多,甚至連對方眼睛裡下意識透露出的謹慎意味都沖淡了些。
如今一睡着,兩圈梨渦便像吞過石頭的漣漪似的淺淺散開了,讨好意味少了些,因為睡姿不太舒服而颦蹙着的眉毛之間反倒多出點兒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執拗氣質。